我收拾好东西,细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应该是过了三更天了,没有韩三笑的更声,也没有海漂他们回来的声音,海漂那静止如水的眼神令我备感担忧。
看着夏夏熟睡的脸想了很多,从十一郎出事开始,一直到现在为止,纷至沓来的疑惑,不断出现的陌生到熟悉的面孔,流过的泪,抿出的笑,每一幅画面都耗尽心血。
一声“支呀”打散了思绪。
我猛地站了起来,开门往外走去。
“大小姐,”昏暗中有人直起身子,摇椅轻吱,是朱静的声音,“我吵到你了么?”
我松了口气,将灯点在了灯台上,烛光周围一圈晕光,照得朱静锋利的脸晕出柔和的光。
“朱静是你呀,怎么不声不响得回来还坐这儿呢?海漂呢?我好像没听到对院有声音呢。”
朱静手指捏着鼻梁,似乎有些醉意,道:“临散前,他俩说是要去柳村雾坡,神神秘秘的我也懒得跟去。”
雾坡?
虽然雾坡的真相已经解开,但我还是感觉有点碜,那里的毒花现在无尸可食,不知道会不会变成妖怪出来作恶呢?
“大半夜的,他们去雾坡干嘛?”我有点担心,若是海漂跟宋令箭去我倒放心,可是跟不靠谱的韩三笑去,谁知道关键时刻他会不会一脚踹他去喂花呢!
朱静道:“我听他们好像有提到曹南,又提到住在那附近的古怪的老婆子,古里古怪地好像要去验证自己的某个猜测。”
“什么猜测?”我很好奇。
“应该是关于那个老婆子的身份之类的。”
我一歪头,谢婆婆?那个阴阳怪气地把自己打扮得像戏子还掳走过夏夏害她得了夜游症的谢婆婆?
说起她,我还没找她算账呢!
不过——
“谢婆婆的什么身份?”我的好奇仍旧占据了上风,她不就是个阴森森的老太太么?
“好像跟曹南有关,我还听到他们提起了……夫人?”朱静皱了皱眉,好像不是很确定。
“夫人?云娘?”
朱静摸了摸双眼,一副很疲倦的样子。
谢婆婆?曹南?云娘?这三者有什么联系吗?
“曹先生不是去帝都了吗?他以前住虹村的尽头,跟那谢婆婆会有什么交情吗?”我喃喃问道。
朱静没有回答我。
我低头一看,他已经靠拄着椅扶睡着了。
我推了推他,轻叫道:“朱静?朱静?你醒醒,外面太冷了,我可扛不动你,你醒一会儿走到书房再睡。”
朱静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话地站了起来,含糊道:“恩……好……”
我掌着灯走在前面,朱静像个乖巧的大孩子跟在后面,到了爹的书房,朱静抬头看了一会儿,倒头在小床上睡去了。
我给他盖好了被,简单擦了擦脸与手。
“大小姐,我是不是做错了?”他问了我一句。
我愣了愣,道:“怎么问这个?”
朱静没睁眼,翻了个身喃喃道:“大哥,你别怪我……”
原来是在说梦话。
我轻声道:“朱静,你别怪自己,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们燕家对不起你。”
可惜我只是一介女流,又是将死之身,再扶不起燕族倒下的墓碑。
我叹了口气,端了灯,走出小间。
书房门口站了个人,月光如水洒在他身上,憔悴的脸上带着幽伤的微笑,眼中的泉水像缠绕着无尽的吟唱。他那么静静站在月光的拥抱之下,清冷得让人不敢靠近,又像是这辈子都看不够。
我莫名欢喜,上前几步道:“你怎么来了?”
说得太激动,竟将手中灯烛给吹灭了。
四处皆暗,只有他身上披着月光,葳蕤生光,像从梦中承诺中穿梭而来。
我尴尬地将烛放在案上,四处找着火折子。
他一笑,走了进来,那月光也是随着他在走动,照光了半个屋子。
原来不是月光照着他,而是他手中就拿着月光呢——
那颗游姓姑娘赠他的月光卵玉。
既然有了皎月般的卵玉光芒,又何须我这昏暗的俗间烟火呢?
我苦笑,失落地把将要拿出袖袋的炎折子放了回去。
心一沉重,说话倒就不颠倒紧张了,我稳了稳语气,对他笑道:“大人半夜来这有什么事么?”
上官衍道:“听说朱静与姑娘一起离了衙门,想来问问他去向如何了。”
我看了一眼小间,道:“朱静一时莽撞,也许有冒犯到上官府的地方,还请大人不要责怪。”
上官衍一笑,道:“人各有志,他心有了更好的去处,我怎会责怪——”说着他低头从袖间抽了个信封,轻揉了揉平,放在了桌上。
信封?
“朱静走得匆忙,也没些细软银子带在身上,这些是几位叔将们为他准备的,他心高气傲定不会收,希望姑娘能先为他收下,再以另种形式给他。”
“叔将?是项舟他们么?”
上官衍点了点头,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他可好?”
“自然不会太好,谁愿意离开亲人独自上路呢——方才回来的时候他还一直自责,说自己话太重怕伤着了项舟,回来后与海漂他们喝了些酒,坐着说着话呢就睡着了。”
上官衍盯着信封,垂下眼轻声笑道:“都是一家人,怎会为句重话而生了梗骨呢。”
这话说得,是羡慕还是感怀呢?人家虽非亲生却亲如手足,而他与上官礼却因为云娘的毒伤莫名地反目成仇了,上官博要逐上官礼出籍,不念半点亲情,这个家着实令人心寒。
我知道他没看到朱静不会放心,可能是项舟他们有所托付,他只不过是完成一个在堵气却又忍不住担心的兄长的要求而已。
我向小间走去,上官衍果然也会意地跟了过来。
朱静四脚张开大字躺在小床上,床不够他伸展,一只小腿挂在了床沿,睡相像个孩子。
我忍不住笑了,轻手轻脚过去帮他整了整被子。
上官衍站在边上看着。我这样子,一定像极了一个操心细碎的老妈子。
我宽慰道:“有时候烦恼太多,醉一醉睡个好觉也不错,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韩三笑这个带头的真是没轻没重的。大人别太担心了,我会照顾好他的。”
上官衍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我心里叹了口气,跟上。
到了院厅,上官衍收起了月光卵玉,冷白的光一下消失在他袖间,突然的昏暗让我很不适应,我眯了好久才习惯过来。
厅中只有院角小灯投来的昏光,隐约只能看到上官衍那对昏暗中仍闪亮如水的眼睛。
我找着桌上的火折要点灯,上官衍轻声道:“不必了,我坐会儿就走。”
我摸了摸茶壶,冷的——
“姑娘不必忙活,真的。”上官衍拉过我的手,温柔地制止了我。
我的手很烫,他的手,却很冰。
我心跳得很快,想羞怯地缩回手,却又莫名的留恋这种感觉,竟一句话都不敢说,怕说什么都会打断这种美好。
上官衍似乎也没有查觉,仍旧握着我的手失神道:“我与几位叔将共处十余年,共事也有五六年,细细想来,竟从未坐下来对酒共饮。除去公事,我对他们知之甚少,像是完全陌生一般,甚至还不如姑娘你……”
我笑了,很谨慎,僵着手一动不敢动,生怕一动上官衍就会查觉:“你们几个大男人,又不会像我们姑娘家这样说下来谈心,只不过吧,你们也不能总是口是心非不愿承认吧?”
上官衍盯着我:“此话怎讲?”
“就像项舟明明很关心朱静,却总是要摆着脸凶他,一边恨他离开,一边又托大人你来送银子,朱静也一样,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很怕项舟似的,其实是尊重他不想违背他惹他生气。有一次我问他这么老爷们不解风情以后找不着姑娘,他却说不能留项舟一个人,宁愿以后不娶妻呢。”
上官衍听得认真,忧郁的脸上难得露出真实的笑意:“竟有这样的事?”
我点头道:“是呢,上次我说要为他换那残破的剑穗,他还舍不得呢,因为他说那是项舟送他的。”
上官衍笑了:“看不出来项舟还有这些细心思。”
“大人你们也一样呢,陈冰上次与我说了些你们的事,其实他也很希望有时候你们能坐下来聊聊天喝喝酒,像正常的朋友哥们那样,大人你忙于公事是一回事,身边关心你的朋友也不能忽略呢。毕竟人生短短几十年,相聚在一起的时间更要短少,谁知道哪天就各奔东西了是不是?”
上官衍垂下眼睛,突然松开了手。
我一阵失落,又很焦虑,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话了么?说得好好的,他听得也津津有味的,怎么突然这样的反应?
“姑娘与他们相识数十天,竟比我们共事数年了解得都要多。”上官衍黯然道。
“也是没事聊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
上官衍轻叹了口气,刚恢复的活力像是突然又化为了灰烬。
“是我太重于巡政,忽略了他们。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总不可能为了一已所愿,而让他们放弃一切牺牲一切,来追逐不属于自己的梦想吧……”
我想起了陈冰,想起了他说过的,为了完成与上官衍巡政的承诺而放弃黎雪的无奈,也想起我知道这个事实后那种心痛的感觉,那种终将失去的无力感。
“或许……或许……”我迟疑了,说不出这段盘旋在我心里许久的、留人的话。
“什么?”上官衍盯着我,脸上有着期待。
我想说,或许你可以重新考虑你的梦想,或许你可以,可以为了谁而停下来……或许……或许有人希望你留下,你会不会考虑?哪怕会有片刻的迟疑都好?我舍不得,我听到陈冰说你们会离开的时候我很心痛,我怕我以后再见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