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陆清然在清流过的第一个生辰,十一月十九日,小雪。
他下帖所请的人并不多,还有座下门客几人,太学里的学生数名,然后就是隶帝和菱歌了,陆清鸢不请自来也已被他绑起来了,在座者共七人。
隶帝没有煞风景,果真在车中坐了半个时辰,然后装作姗姗来迟,好一番寒暄,两人也的确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客虽不多,但极热闹,因座上客听闻菱歌要献《梅初上舞》拜寿,不禁哗然,暗叹果真荣幸。
这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事,况且菱歌的美貌众人也都有所耳闻。
陆清然吩咐人焚香摆琴,他会《梅初上舞》的曲子。
尔羽候弹曲,倾国美人的舞,又是良辰美景,众宾客顿时雅兴高涨。
宴席就设在花园的临水的玲珑小亭里,天依旧不温不火下着小雪,风柔水清,园中梅花开得正应景,清香延风送来。
远远见一红一青风姿绰约地走过来,等陆清然看清,不禁大惊失色,青衣的竟是陆清鸢!他又不敢唐突的拦下,勉强镇静的坐到琴案前,身姿略微有些僵硬,毕竟那是自己的妹妹,他们任何一人有什么变故他都不忍见。
菱歌难得的穿了一袭繁复的及地红裙,裙摆上绣着一大枝暗香染衣的白梅,挽着华美柔软的浮光绫,北风牵动着裙裾和飘带,整个人未动却已迎风自舞。因清鸢的眼睛上还蒙着一幅红纱,菱歌牵着她的手徐徐向隶帝拜了一礼,转身又向清然示意,回身的时候竟然朝他淡淡一笑。
一声悠远的琴音响起,起势。
菱歌轻柔的围着摆定舞姿的陆清鸢转着圈,仿佛一朵朵小小的梅花梦幻般的在枝头浅浅绽放,裙裾飘飞,红衣如流水般荡漾在空中,白的浮光绫如天上雪莲花盛开。纤纤素手,柔情万种,她一切总是以这种高洁、淡雅吸引着人,排斥着人,然后让人心甘情愿的拜服,从来不敢亵渎。
时而飘飞揽日月,时而摇落动人心,时而花开惊风雪,时而因风叹红尘,每一步舞都扣着观者的心弦。没有人见过如此精彩绝伦的舞蹈,没有谁见过如此美妙得动人心魄的伶人,琴心剑意、花魂玉骨全在其中,无人能够与之相媲美。
众宾客都看得呆住,当然也包括见惯美人歌舞的隶帝。
乍眼看去她不过是一朵灵巧回旋的红梅,拨开层层的花瓣,里面包藏的却是一颗玲珑心。
浮光绫上新扎的铃铛清音乍起,灵妙无双,如水波流转,风吹回雪。
始终掩着面的长袖忽而利落扫开,身姿美丽得不可方物,颠倒众生的一笑倾国倾城,冰为肌骨玉作魂,刹那间在众生眼前幽幽绽放一朵妖娆的红。
细看却只剩眉心一点娇艳,那是用香陨花瓣染的红梅形花钿,蛾眉之下的眼睛明净无暇。绣面芙蓉一笑开,梅花倾城不用栽。
她的人和梅花和世间灵秀的万物都融于一体,这便是“道”了,有无相生,万物相容为一。
隶帝看得不禁呆住,众人手中的杯盏都定格,都惊艳于她的容颜、情怀,甚至有人的杯子掉落在地也忘了拾起。白璃立在陆清然身侧,只痴痴笑着,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娘亲”,变换多端的神情,已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陆清然时而低抚,时而浅揉,复而轻吟,亦或是凝滞不动,抬首观她舞风捻雪,眼中时时露着赞赏和惊叹。
琴声逐渐激烈昂扬,如冰河炸裂,北风渐紧,铁马入关,她这枝红梅在雪里依然傲骨铮铮,毫无俱意。如此鲜嫩美艳的一支花,毫无预兆的落在树下,轰然坍塌了所有,观者心湖皱起。
天地之间只剩那袭红衣,白雪里明艳动人的红,明艳动人的舞姿瞬息不复见,恍惚里只有虹影倒落,风雪停滞。
一身红衣的菱歌似乎真的死去了,翩然舞动的柔软腰再也不动,僵硬的伏在地上,伤怀如一曲冬日挽歌,琴音渐低,变徵之声终于化为回响,可是她还是没有起来,哪怕是动一根手指头。
隶帝迟疑的低声喊她,“菱歌?”他还在担心她的情思蚕蛊是否又发作了,若是那样就不妙了,她的秘密若是被世人知道,他虽为尊贵帝皇也不知如何解救。
羽声起时,菱歌忽的转了个身,惊鸿乍起,灵巧的翻出一套新生后的绝妙舞步,如凤凰涅槃浴火而现,温软的笑意渐渐重回桃面,浮光绫轻柔如水中游鱼,她也如肋生双翼翩然欲飞。
隶帝轻咳了一声,众人装作没听到刚才那一叫,强咽下笑。
一曲终了,菱歌笑着将浮光绫一头抛给隶帝,看他笑着接了,然后踩着柔美的舞步到了他身前,出奇不意将他的眼睛以红绸蒙上,引了他出小亭,又将另一头一抛,绕在了清鸢纤腰上。见清鸢开始缓缓的舞动了,简单利落的几个动作,柔中有刚,她一笑灵巧的躲到了清然身旁。
陆清然诧异的看着她,他见过络梅初的舞,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是后面并无此一出戏。再者今日他是东道,怎么会拿皇上玩笑,她竟敢拿皇上玩笑?
她小声道:“我请皇上演一出喜剧给你看,如何?”清然摇头轻笑,又隐隐担忧清鸢接下来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陆清鸢迎风欲飞的几个舞姿,也煞是好看,慢慢接近了隶帝,温柔的持着他的手。
隶帝似乎感觉到一丝异样,伸手欲摘下眼睛上的布,忽然腹部挨了一记,一阵钝痛,皮肉似被冰冷的利器所伤,颤抖着去摸,腹部黏腻一片,血还在汩汩流淌而出。
“你竟敢杀朕?来人——”隶帝难以置信的说道,颤抖的取下遮眼布,慌乱的查看伤口,什么也没有,不过衣服破了一道小口,上面有一滩水渍,分明是冷的,为什么刚才是热的?他愤怒异常,翻掌将她击倒在地,虽然伤不到他,但是她对他有了杀心。
他的暗卫早已出来,瞬间将在场的人用刀剑抵住了要害。隶帝起初见众人只是在旁闷笑,现在方有惧色。一挥手才又让他们退下,一定是菱歌与他开的一个玩笑,竟敢将他推给别的女人。
兵戈相见。
隶帝狠戾的眼神扫到陆清鸢身上,继而又逡巡到并肩站着的清然和菱歌那里,目光森寒阴冷,两人站一起果然相得益彰。
刚才陆清鸢的确要刺杀他,可惜未能一招毙命,并非她身手不好,而是吹毛立断的匕首早被菱歌换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透亮的冰匕首。因衣袖遮挡,众人只看到一把无刃的匕首,因此才有刚才那一幕,观者都未出声提醒。薄冰刃的确没入了隶帝的衣服,金丝软甲在里挡着,并未曾伤及他的皮肉分毫。汩汩的血是融化的冰,只是他太过吃惊和紧张才会误以为是血。
菱歌有意让他感觉成被刺杀的情势,她想试探他的反应,果然不出所料,他会狠狠的回击,而且根本伤不到他。
菱歌走下石阶拾起雪里的那把匕首,狡黠的笑道:“皇上,你看这是什么。”不过是一把废弃的匕首,只剩下一柄精致的刀柄,根本没有刀锋。
“你——菱歌,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隶帝整好仪容,背脊依然生凉,他难得信任她,也没有对她下狠手,她却这般戏弄他的真心,勉强收了欲发作的怒火,绷着个脸不再说话。
菱歌依旧是嬉笑道:“是么,寿星可是笑了,再说你也没损失什么嘛。”
清然手指有意无意的拂过琴弦,流水样的清音从指间流出,垂睫敛着情绪,轻抿着唇,“我笑你诡计多端,让皇上都防不胜防,谁能想到你会在《梅初上舞》后加一场武戏。”
他笑什么呢?这样清鸢知道杀不了她,再不敢轻举妄动,他可免去许多担忧;从此处又可见隶帝对菱歌的信赖和宠爱;还有就是菱歌行事的确卓尔不群,妙趣横生。
“我只说献舞,清鸢又没说献什么礼,她不能舞剑助兴么?”
一袭青衣的清鸢点头,一扫方才柔弱,长剑舞得精妙无双。
真如——“霍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引自杜甫诗)
众人惊异于她前后的变化,顿时都目瞪口呆,过后赞叹不绝于口,出自镇远将军的女婢果然与别家不同,姿容出众且剑术非凡,毫不输与男子的豪迈气概。
她舞的长剑正是菱歌的青霜剑,清流《兰台剑谱》名剑之首,可惜舞剑人早已换了。
隶帝看向菱歌,她果然又在黯然神伤,除来刚才献舞时,似乎从未见她对他笑过,怪道觉得她的笑那般惊艳,那般陌生。
菱歌避开他探究的眼神,向清鸢道:“清鸢姑娘当得此剑。”说着将清鸢奉还的剑赠给她,暗想自己用不上了,何必将宝剑藏着徒惹尘埃。
瞬息之间连赏三场美事,满座宾客回过神,一时推杯换盏痛快豪饮,一直饮到二更天,大多醉得不醒人事,隶帝也被送进厢房,此刻已然沉酣入梦。菱歌倒一点醉意也无,见众人皆倒了才霍然站起,敛衣蹑足唯恐惊醒了谁,清然早回了卧房。
雪已息了,四面俱静。
她决意离开了。
他毕竟是狠戾的隶帝,怎么可能为了她而舍弃天下,哪怕是危及一点皇室声名也是不容许的吧。他虽口里说要封她为妃,最终不过是勤政殿里的小宫女,小公主身畔的伴读,若是有心他怎会不顾她的安危?
她不奢求他为她舍弃天下,只求他能在她遭众人责难时力排众议罢了,可是他从来没有护过她,从来没有。
菱歌伫立在雪中,思绪纷飞,口内不禁一阵干渴,接着一阵甜腥涌了上来,果然近日这种感觉越发频繁,莫非情思蚕蛊越来越烈了?她已成功压制好几回了,她绝不允许自己这样荒唐的嗜血,她害怕那样的自己。
猛地一阵气血翻腾,那一阵对血的渴望已被压下,最终却引上一口气血吐出,雪中分外刺目。她慌忙将它踩进雪里,心里道,掩埋这些吧,师父已因我而死,何苦再牵累清然。
一个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