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程发忠相识,是在我上班的第二年。
经过入职一年的炼狱,我已是衰人一个。感情生活和精神生活一片空白。这一年虽然有个姓牛的小伙子试探性的追我,在他送我回校的那个晚上,听矮胖丑同学说他有女朋友,两人已同居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对他就多了提防,他望而却步,断了追我的念头。同事齐对我有点想法,我把它掐死在摇篮里了。学历太低,入不了我的法眼。
程发忠是在八月底一个阳光虽然晃眼但不太强烈的上午来到我面前的。瘦瘦高高,卷头发,白皮肤,骑一辆破单车,蓝体恤,白短裤,拖鞋,洒脱而另类。我的眼球立马被他吸引。
之前有关他的传闻我听说很多。他的家世很好,老爸程鑫曾是我们镇的首富,当然这财富靠的是改革开放好政策。更直接点说是靠培育出籼型杂交水稻的袁隆平,人家的成果,他只是认真地做了推广,就这样财源滚滚来,富了之后,他老人家逃不了所有富人的法则,在外面包养情人,大把地烧钱。这在我们民风古朴的小镇可是够雷人的。在温饱尚未搞定的民众心里,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王道,外面养女人简直是有伤风化,道德沦丧。所以他虽然多金,却遭人鄙视,为人所不齿。
更让他被大众鄙视的是,他上医学院的儿子忽然辍学回家当了民办教师。真让人大跌眼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可是国宝级的珍稀动物,何况是本科。农村方圆几百里也出不了几个大学生。多少范进头都熬白了却两手空空,他儿子倒好,把众人梦寐以求的大学说炒就炒了,脑子不是进水就是被驴踢了。
二嫂是带着羡慕嫉妒恨的口气跟我八卦这些的,那绘声绘色的八婆作派一点也不比今天的狗仔队逊。她津津乐道于程鑫的绯闻,说老婆情人和他同睡一张床,饿了让老婆给他俩做夜宵。这老家伙的****腐朽的生活一天一夜也讲不完,那叫一个罄竹难书。大儿媳妇不满婆婆的忍气吞声,派人扫荡他纵欲的安乐窝,家具全拉回家里。回到家这老色棍竟和亲家搞在了一起。
这些烂事被二嫂翻来覆去地说,我都耳熟能详了。可是遇到程发忠,我还是对这反动腐朽的牛鬼蛇神的儿子缺乏免疫力。战争年代,我铁定是不打自招第一个投降的软弱派。
说老实话,我对程发忠可是一见钟情。他那卷发遮住的眼睛太迷人,我想把眼球从他身上拿开难度实在太大。他浑身上下透出一种洒脱。也许老于世故的人从他身上看到的只是浪子习气。而那时对爱情如饥似渴的我,全身被他牛气烘烘的家世和个人经历电晕了,敢炒大学的鱿鱼,真是牛人!我上师范的时候郁闷得不行,几次三番要退学,生生被父母骂得不敢再提。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大中专院校,全是误人子弟,老师不好好教,学生也懒得学,反正铁饭碗在手,毕业有国家分配工作,着哪门子的急。我过不惯那浑浑噩噩混日子的生活,渴求知识像饥饿的人扑向面包。幸好学校有不错的图书室,我一头钻进去就不想出来。
跟我死掐的女校长就地免职,来了个新校长,中年,黑脸孔,大嗓门,没多少文化,特能溜须拍马巴结领导,不然,这校长也轮不上他来当。人一齐,他就召集大家开会,具体讲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心里早被程发忠装得满满。我花痴得一见帅哥就找不着北。
会议完毕,他骑着破单车闪人,我心里空空的,对他恋恋不舍。几个女教师八卦开了,有关他及他家的糗事,全被翻腾了一遍。只有这句话我记忆犹新,那就是他是民办教师。这个名词术语到现在已没多少人能明白其含义。新新人类不明白它是什么玩意儿。但那时却相当普遍,农村学校十个教师里面有八个是民办教师,他们是教育上的临时工,拿着公办教师N分之一的薪水,下的却是牛马气力。
至今我都想骂自己猪脑子,当初做个物质女该有多好,至少不用吃今天这些苦头。我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被老虎咬个遍体鳞伤不回头。
就我那贫寒家境,不钓个金龟婿,不足以改变潦倒的命运。找个金山银山做靠山,是父母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
可是,亲娘啊,就我这熊样,黑瘦黑瘦的,一米五七,圆脸盘,眼睛不大,八十四斤,平胸,瘪臀,骨感是骨感,但太夸张了些,跟美女根本不搭界。农村人讲究的是身大力不亏,干起活来有劲,谁稀罕我这病秧子药罐子?倒是有个破工作,连自己都养不活,跟农民有什么差别?所以说,我能把自己推销出去,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我那自恋狂的父母,不自量力地认为只有阿拉爹王子才配娶我。做白日梦的两位老人,哪里明白道上的规矩!现在不兴王子娶灰姑娘这套了,双方财富势均力敌,门当户对才是王道。
在铁饭碗盛行的年代,我与程发忠实在不般配,地球人都知道我身价高他很多。要知道铁饭碗可是无价之宝,国家给你饭吃给你养老。他程发忠也就一自贬身价的农民,生老病死有何保障?
恋爱一开始就不浪漫,像我这样的霉女,思想浪漫点可以,想奢求老天赏点浪漫就太不靠谱了。是我发起进攻在先,我无数次请他帮忙修电线。缘分都是天注定的吧,我屋里的电线短路的次数怎么就那么频繁,不过是一盏照明的灯泡而已,三天两头出毛病。也许是电线老化长年不用的缘故吧,新校长来之前学校一直用煤油灯照明。
情场老手程发忠怎能不明白我的心意,跟了我,他可不吃亏。那年月,非农业户口女人生的孩子都是公家人,长大后国家会安排工作,这种世袭制的好处就不用细说了。那个开天辟地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黄昏,我俩朦胧的关系更进了一步。下班后都没急着撤,他邀我打牌。
这些年红尘中忙忙碌碌,除了求学就是工作,我哪里打过牌。窘迫地向他说我不会之后,他坚定地说要教我。
那种管三家的游戏我从没玩过。
他先发牌,两人面前各三沓,对方出牌,自己顺序揭开面前一沓牌,里面的牌如果能管住对方就有胜算,如果管不住就作废,最后谁面前剩的牌多谁赢。我这个初学者自玩不过他。
超级搞笑的是他在桌子中间写上我俩的名字,每一局下来,他都做上记号,看最后谁赢得多。我这人大大咧咧惯了,玩就玩吧,还管什么结果。输赢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这就注定我一辈子当不了赌徒。
是细节让我对他产生了好感。当我咳嗽的时候,他问,是不是因他抽烟所致,我很小女人地回答说不是。他擤鼻涕的时候,不像别的男人,动静大得像打炸雷,且胡乱甩掉。他只是用白纸按住鼻子慢慢来,别提有多斯文。打完牌,一切善后工作他来做,关窗,整理好报纸夹,锁门。这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比我这马大哈强多了。我的做事风格是冒冒失失,顾此失彼,有这样细心的人在身边互补,今后出了纰漏可不用愁了,我美美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