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诶，为什么？”我有些吃惊，想起白天的时候，我问小凡，为什么妈妈当初告诉我你死掉了。宁可让我忍受抑郁的折磨，都不肯告知我真相。连慕昭阳也骗我。我那时真的好低落。
小凡无奈的笑，“慕医生喜欢你呢，所以才希望你能早点摆脱阴影忘记我吧，至于伯母，伯母似乎从很久之前就不喜欢我。”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那么无奈，让我心疼。
“妈妈，请告诉我，你讨厌小凡吗？”
母亲欲言又止。
我坚持说下去，“妈妈，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想要和小凡结婚，所以我去看他，你不同意吗？”
“不，明朗，不是你想的那样。”母亲苦涩的笑，“我不是讨厌他啊，我害怕他。”
母亲看着我，目光却像是看到了许久之前，“明朗，很久之前，在他来为你补课的时候，我看到他喂当时还是个婴儿的明远吃香皂片。我当时吓坏了，从他手中抢走了那东西，可是他跟我说，他只是将色彩艳丽的香皂当成糖果了。你说怎么可能呢？他那么大个人会分不清楚糖果和香皂？”
“后来每次他过来的时候，我都将明远锁在婴儿房里。可是每一次他一来一去，家里不是金鱼死掉就是盆栽枯萎。我没办法一直看着他，也不敢告诉你。直到后来他跳楼自杀，妈妈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明朗，如果不是他又一次回来，我是绝对不会将这一切说出来的，我宁可你当你自己失去了好朋友，也不愿让你知道身边留着一个这样的人。妈妈，真的只是不想伤害你。”
“不，我不相信，小凡绝不是这样的人。母亲，请不要再说了，这中间，一定是有误解的。”
我不愿再听，我无法接受这样丑陋的事实，不，不是的，我的顾小凡，始终是那个在林荫道上喂猫的温柔少年。他不会伤害任何人。
5·无法掩饰的谎言
顾小凡的复健似乎一直没什么进展。可我也喜欢这样的生活，每一天推着轮椅和他一起在花园里散步，像是相爱了一生，已经垂垂老矣般沉静。
慕昭阳偶尔看到我，也会劝阻，他说：“谢明朗，拜托你不要再傻下去了，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我不相信他。失而复得让我如此欣喜，顾小凡那样干净明澈的少年，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怎么可能是假的呢？就算整个世界都是谎言，他，也是属于我的，唯一的真实。
那天下午在落日暖暖的余晖里，我推着轮椅，陪他在花园看桑代克与检验科那位医生养的萨摩耶打打闹闹。顾小凡管那只萨摩耶叫大白。他总带牛肉干来喂大白，所以一来二去也熟悉了。我站在轮椅后面，俯下身子让自己离他更近一些。他突然对我说：“明朗，嫁给我吧。”
没有戒指，可是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他说，“明朗，让我们对彼此许诺，用婚姻作为契约，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好的，我答应你。”他的目光那么温柔，不管将来怎么样，如果能安静的注视着彼此，一辈子，是多么奢侈的幸福，我怎么会轻易放弃。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我一大早过来接他，推着轮椅准备与他一起去民政局领证。走出医院的大门以前，慕昭阳拦住了我们。
他一句话也不说，将手中一杯滚烫的茶水对着顾小凡泼了过去，我阻止不及，而顾小凡，他整个人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冲上去一拳揍到慕昭阳的脸上，就算没有拐杖的支撑，也依然稳稳当当。
慕昭阳捂着脸看我，“谢明朗，你看清楚了没有？他早就该出院了，一直骗你，借着残废博同情，还想利用你的愧疚骗你同他结婚。”
“顾小凡，如果不是你卑鄙到想要毁明朗一生，我这辈子都不想拆穿你。”
我却在这一刻冷静，我看着顾小凡，“小凡，他是说谎的吧，你没有骗我，是吧，告诉我，你没有骗我。”
“这么明显的事实，原来到最后，你还是不懂啊。”一身茶水的顾小凡那么狼狈，神情里却依然是满满的，决绝的骄傲。我想，三年之前，他定然也是带着这样的表情，纵身自五层楼跃下的吧。我始终不敢看他的脸，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敢面对真实的顾小凡。
“慕昭阳说的没错，我是在骗你，一直骗你，因为我自心底恨着你。”
“我与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不在家，就算回来，也是喝得醉醺醺，将我扔到地上踢打。”
“我总期盼着他不要回来，可是母亲不同，母亲在意他远远超过在意我，在父亲不在的那些日子里，她变着花样折磨我，用恶毒的语言诅咒我，她对我说过，我的将来，一定会比他们都活的更悲惨，她说她每一天都盼我死掉，不要再出现在她的眼前。可是，如果我死了，谁又能被她拿来发泄内心的愤恨呢？”
“即使是那个时候，我也怀着希望啊，毕竟那是我的母亲，毕竟，再怎么不堪，那也是一个家。”
“可就连这样的家到最后也散了，我十七岁那年考到医学院，之后不到一年，父亲就带着情妇私奔去了另一个城市，母亲彻底失去丈夫，不再有爱了，留下的就只有恨，她还能找谁去发泄她的恨意呢？”
“谢明朗，你还记得我们的初遇吗？那个冬日的下午，母亲尖叫着将我赶出家门，她要我为她杀了那个女人，否则就永远不要回去见她。如果那个女人死了的话，对我也是有好处的吧，她死了，就再也没有人毁掉我原本就破碎不堪的那一丁点儿寄托了。我也希望她死，可是我不敢。”
“我是医学生，如何杀人如何毁尸，都可以想得出办法，我同样也清楚，那样的罪恶是多么艰难可怖，一旦动手，此生万劫不复。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会有别人来替我做这件事，只是希望而已，我怎么敢开口呢？这种足以毁了一个人的灵魂的请求，竟然是母亲对我提出来的。我无处可去，一个人在深巷徘徊，十几年所受的委屈伤害一遍遍在脑子里上演。我终于明白，原来我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可以毫不吝惜随时毁掉的工具。”
“就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桑代克，我喂它食物，诱它来我身边。内心实在痛苦的时候，如果不杀死点什么的话，我怕我会杀死我自己。接着，你便出现了，踩着阳光，一步步走到我身边，像是在时空中投下了一个变量一样，一切都在那一刻改变。”
顾小凡，明明是在微笑的，可是，为什么，看上去那样悲伤。
“是我傻啊，明朗，我们一开始遇见，你那么单纯，同我说你生活里的点滴，你带母亲做的南瓜团子给我吃，你同我讲你们全家人一起旅行时发生的琐事，你兴高采烈的告诉我你的妹妹终于学会叫姐姐了，她像个小天使一般可爱，如果将拇指放在她的掌心，她就会握着你的拇指不放手。那个时候的你看上去那么幸福。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想，是谎言吧，肯定是谎言吧，怎么可能会有人拥有这么美好的生活。像是活在童话世界。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掩藏着内心世界的黑暗，用美好的谎言来编织幸福。”
“所以我同你一起编，我离开了那个家，为了继续读书甚至在酒吧夜场打工，我告诉你是因为医学院的功课繁忙，我对你说我家境优渥，可是，你难道从来没有察觉过，我买给你的那些名牌，都是假货吗？我活在地狱，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感受到，那恋情带给我的，所谓幸福的感觉，如此甜美，所以我编出飞鸟与树的童话给你听，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活在透明的世界。只属于你和我的世界。”
“可是后来呢？我去了你家，我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原来你与我从来就不曾活在同一个世界，原来你所说的都是真的。那段时间我就明白，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天差地别，注定不会有未来了。我想要离开你，可是却离不开，我只好一边继续说谎，维持表面的完好，另一方面，我的心却更加痛苦。我嫉恨你的完美，甚至怨恨，这样美好的你，为什么要闯入残缺的我的世界，让我无法触碰，亦无法割舍。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偷偷给你家的盆景浇开水，甚至喂你妹妹吃香皂片，你的苦恼，借以缓解我如火烧灼般的心痛。”
“直到后来，你坚持要考我的学校，我再也编不下去了，我累了。与你在一起，我勉力支撑的太多，我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打工，午夜场的酒吧有老女人强行要灌我酒被同校的人看到过，我每个假期都不回家，关于我的传言那么多。如果你来我的学校，一切都再也无法掩饰，那个时候的我，依然是恨你的，我从五楼跳下去，我原本以为我的死亡会让你痛一生。留着被掩盖的真相，留着飞鸟与树的传说。只需要记得，曾经有你这样一个人爱着我，那么以后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就算只能抱着棉被，我也可以安心的睡去，我以为都结束了，直到那一天我看着你和慕医生一起走过花园。我忍不住再一次出现，因为我不甘心，明明是可以在一起的，为什么要分开？我无法看着你与别人并肩携手。”
慕昭阳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顾小凡，是你错，你伤明朗太深，谎言维系的感情，永远不会有结果。”
他疲倦的叹息，重重的坐在了轮椅上。“慕医生，你是对的，是我太自私。”
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依然如我们初见时一般透明，让人心疼，他说：“明朗，对不起。我原本以为你是一道光，是我唯一触手可及的些许暖意，我想要像飞蛾扑火一样不惜代价的奔向你，可是我怕，你会被我背后的黑暗撕碎。我的灵魂早已无法救赎了。”
我已经泣不成声，我们那段缤纷甜蜜如糖果一般的爱情里，包裹了无数谎言。直到有一天，谎言掩不住真相的时候，他宁可采取那样决绝的方式，做最后的掩饰。
他说明朗，再见。我们再也不见。
6·一直不懂的，是你。
我伸手拉住了他的轮椅，阻止他离开，慕昭阳诧异的看着我。
“谢明朗你疯了，你看看清楚，他根本不是你爱的那个人。”
“不，不是这样的。”我坚定的摇头。
“小凡，你错了。”
“一直以来，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不是你在欺骗我，是我在欺骗自己。”
“那些蛛丝马迹，你接电话时闪躲的神情，电话里传来的激烈的争吵声，我并非全无察觉。从不沾烟酒的你，为何身上总是有淡淡的烟草味与酒气，我怎么可能一点问题都感觉不出来。可是我不愿说，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都一样坚定的喜欢着你，我所爱的，并非自己幻想中的顾小凡，而是你啊，是在我面前这个活生生的你，残废也好，健全也好，开朗也好，悲伤也好，我所喜欢的，只是你。”
“为什么，你从来就不懂呢？”
我突然崩溃，整个人扑到他的轮椅里偎着他大哭，不，不是这样的，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
“小凡，你还记得我们曾经说过的话吗？你说过你的梦想是做个好医生。买一座大房子，在阳光充裕的南方城市，收养几个孩子，让他们幸福。那个时候我就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带给别人幸福的人的。你能编出那么美丽的童话，就有能力将童话变成现实。”
那个时候我说，我会陪在你身边，一直支持你的。
那些谎言里藏着的依然是爱，我怎么会一无所知。
那些糖衣包裹的，是你的心意啊，我收到了，真的。
“我爱着你，顾小凡。所以请不要离开我。没有你的世界，是不会幸福的。”
他突然紧紧的抱住了我，他说：“明朗，对不起，从此以后，若非你要我离开，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我终于，找回了我的飞鸟。
那个夏季结束的时候，我陪着顾小凡办了复学手续，时隔三年，他成了我的学弟。
之后的秋天和冬天，在准备医师职业资格考试。疲倦的时候，在图书馆层层叠叠的书架间错落的光影里看到他的侧脸，便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们约定，等到毕业，便一起去东南亚援助医疗。那边有十个月以上夏天，有连绵雨季，最重要的是，不再会有那些过往，不再有身份地位家庭环境的差别，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们做世间最平凡的夫妻，努力，让别人幸福。
将一切过往都遗忘。
被记住的，只是那一段，飞鸟与树的相遇，如斯美好，让我一生都觉得满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