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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问殊同

麦世希在安排工作方面从来不会言过其实。第二天开始,罗芷歆就进入了打仗一样的拍摄生活,天天拍摄至次日零点以后,天亮后又继续进行,连续一个多月没有间断。她经常弄不清是礼拜几,有时候连日期也记错。

一个仲夏的晚上,罗芷歆拍一场情感戏,女主角雷玫瑰要在暴雨中缓缓走过昔日恋人面前,走进一名银行家的府邸。在戏中看似几十米的路,实际拍摄时罗芷歆只用走十几步。动作也很简单,就是举着伞慢慢走,没有一句对白。但从雷玫瑰看见恋人时的惊诧震撼以及从眼中流露的柔情爱意,到内心矛盾挣扎的复杂神情,再到含泪毅然斩断情丝的无奈决绝,这一切感情变化都要浓缩在这十几步中。

镜头对罗芷歆面部有多次特写,每次都有数十秒,任何神态变化都会被尽数捕捉,对她的演技可谓一次不小的考验,直到上场之前,罗芷歆还在化妆间对着镜子反反复复练习。

“开始——!”

——水龙头制造的雨幕下,罗芷歆举着伞慢慢走近剧中男二号。离他还有几步时,按剧情安排,风把伞吹得往后倒。她下意识抬起头,眼光与男二号对接,这时的她没有像人类惯常的惊讶反应那样睁大眼睛,而是让眼睛迅速有神,接着定定望着男二号的双眼数秒钟,眼里开始蓄起泪花;

——快要和他并排时,她的脸庞迅速转为面对前方。眼神乃至整个面部神情都变为凝重,嘴唇也微微抿紧了些,但眼泪也增多了些;

——随着她继续一步步向前走,凝重的神色渐渐化为冷漠。眼泪继续匀速增多,已经到了盈眶的地步,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走最后几步时,她的眼泪一点点收了回去。等走到最后一步,眼泪已完全消失不见,只有眼圈还微微发红,甚至可以接着拍下一个镜头,就是雷玫瑰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冲那位老态龙钟的银行家抛去妩媚至极的笑容。

黄元德喊停后,沉吟半晌。

“Sissi,你的眼泪偏多了,这样会盖住眼神,眼神能传递的感情其丰富程度比眼泪要多得多。”

这句话让罗芷歆品味了许久,又对着镜子练了半天,让雷玫瑰在情绪最波动的时候,眼中只泛出些许泪光,结果发现“欲哭无泪”的效果的确更好。

这出戏一直拍到次日凌晨,黄元德终于满意了,喷洒暴雨的水龙头也停了,随后却是无数玫瑰花瓣撒了下来。

“这是哪一场?”

罗芷歆有些莫名其妙,剧本她都烂熟于心,不记得有撒花这一场戏。

四周的灯突然都熄灭了,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她。

“Sissi,生日快乐!”

耳边是麦世希的声音,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脖颈上凉凉的,好像被戴上了什么。

一个放着多层生日蛋糕的推车出现在她面前,蛋糕上插的蜡烛照亮了周围有限的空间,生日歌在四周响了起来,是麦世希领着其他人在唱,罗芷歆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二十八号。

罗芷歆等他们唱完,微笑着吹灭蜡烛,灯亮了,她低头看了看,颈子上多了一条项链,挂坠是用碎钻镶成的小巧玲珑的狮子。

“这是我为你订制的星座项链,喜欢吗?”

“它很漂亮,谢谢。”

罗芷歆的注意力只被这件昂贵礼物吸引了三秒,接着就继续回到拍摄中。

在《雷霆火玫瑰》的拍摄进入尾声时,罗芷歆已觉得自己浑身骨头近乎散架。每天晚上胳膊都痛得举不起来,险些怀疑得了肩周炎;双手是戴手套握方向盘的,却还是磨出了数个老茧。

一次拍摄过弯超车接着冲刺,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两分半左右的时间,这是影片点睛之处,也是女主演亲自上阵的最佳卖点,加上黄元德推波助澜,要求一气呵成。于是罗芷歆花了将近五个小时来拍这两分半钟,最后终于拍到满意时,双腿已如抽筋般酸痛,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结果麦世希不得不把她从驾驶室里抱出来。

黄元德是个极其自信的导演,自信到在影片后期制作之前就断定这部电影一定很卖座的地步。在影片拍摄杀青时,剧组就迫不及待开了个隆重的庆功会,罗芷歆和麦世希自然成了焦点。麦世希似乎比黄元德更兴奋,喝了整整一瓶威士忌,走路时一步三摇,回去的路上只好由罗芷歆开车,到别墅后唤来丽莎一起将麦世希扶进门。

此时的麦世希斜倚沙发,醉眼迷离望着在一旁忙着冲茶的罗芷歆。

“Sissi宝贝,过来,坐在我身边,来啊!”

罗芷歆把茶杯轻轻放在茶几上。

“你醉了,世希,喝完茶就去睡吧。”

她不太敢离他很近,担心他会乱来,想来也好笑,两人既是情侣,自己怎么还象防狼似的防着他?

可惜防也无用,麦世希忽然起身抓住罗芷歆的胳膊,把她带进了自己怀里,两人一起滚倒在沙发上,他拥着她。

“Sissi,你知道吗?你是我此生的骄傲!”

浓烈的酒气和麦世希的胳膊一起紧紧包围着罗芷歆,让她有些气窒。“世希,别闹了,你醉得不轻,我也很累。”她用力一挣,推开麦世希坐了起来。

“Sissi,别走,陪我坐一会儿。”

麦世希拉着她的手央求道,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乞求神色,罗芷歆心一软,就坐着没走。

“Sissi,我没醉,我是说实话,你越成功,就说明我越成功,谁都不能再质疑我当初的选择!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罗芷歆觉得好笑,麦大少爷现在开始掂量作为自己经理人的合算程度了么?一直以来,麦世希是最讨厌记者问这个问题的,而记者却偏偏对他身家不菲却甘心低就的原因刨根问底。好在最后总是归结为他对自己情有独钟,对记者这个揣测,麦世希倒是挺满意,也不再计较记者这些唐突问话。

“你是我的经理人,我的成功当然就是你的成功。”

罗芷歆有些哄小孩一般地轻言慢语,“我们是一起的,对不对?所以你得休息,我也得休息,世希,很晚了,你去冲凉,早点睡觉吧,我让丽莎给你准备热水。”

“好,冲凉,我们洗鸳鸯浴好不好?”麦世希抓住罗芷歆的双手。

“你又胡闹!”

“为什么害羞?你又不是没和人洗过。”麦世希酡红的脸上绽开戏谑的笑。

让罗芷歆哭笑不得。“拜托,世希,我那是拍戏!”

麦世希说的罗芷歆和别人的“鸳鸯浴”是拍摄某个古装电影的一出戏,饰演女二号的罗芷歆和饰演男一号的艺员在竹林池塘戏水洗浴。古装戏里的洗澡从来不会一丝不挂,至少会穿个兜肚,甚至中衣,为了展现效果,水面上还撒满了花瓣,基本很难走光。

“我当然知道,我在吃醋,Sissi,你和其他男人一起洗澡,甚至和他们上床,可你一次都没有给我这些,我知道你是做戏,但我还是吃醋了。”

麦世希再次把罗芷歆往自己的怀里拉。

“我知道我没醉,你却说我醉了,不过醉了也好,酒后允许乱性,也允许胡说。芷歆,你相信么?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个花花公子,我自己也承认,我对女人很少能有定心,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爱着一个人,你已经快让我疯狂了,芷歆,我可以失去世上一切,除了你!”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把罗芷歆在自己怀里揉碎,他的双眼闪着不寻常的亮光,亮得发黑。

这时麦世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尖锐顽固的音乐一遍遍回响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很刺耳。麦世希顿了一顿,很不情愿地放开罗芷歆,掏出手机,刚“喂”了一声,就脸色大变,迅速走上二楼,步履没有丝毫醉态。

不过几秒钟功夫,大厅里就只留下罗芷歆一人对着空荡荡的沙发在发呆。麦世希刚才握捏过的肩膊还余痛未消,他激动的表白还有余音缭绕,而他本人已经躲在自己房间不知哪个角落,前后仿佛影视剧中的镜头切换,麻利迅速而且自然。

人生如戏,就是这样的么?

罗芷歆有些茫然地向环顾周围,只看见丽莎轻轻从楼上下来,小心翼翼地对她说:“小姐,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

温热的泡泡浴还是没能唤起罗芷歆的睡意,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莫名烦躁,但她不想吃安眠药,寇景文曾提醒过她,安眠药抑制大脑,不利于恢复记忆。可对付失眠总要采取一些措施,她披上外衣,打开房门,打算下楼给自己倒一杯热牛奶。

麦世希的房间在她的斜对面,此时竟然也开着,灯光从房间里倾泻到走廊上。罗芷歆慌忙把自己的门虚掩起来,只留一条缝向外窥视,看见麦世希从里面走出来,轻轻带上房门,一边穿外套,一边蹑手蹑脚走下楼去。

罗芷歆愣了两秒,拎起自己的皮包,也轻手轻脚走下楼去,看见他把车开出车库,她也迅速套上皮鞋,冲出大门拦了辆夜班计程车跟在后面。好奇心让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行为找出动机,就已付诸实现。

已近深夜,街上的车很少,麦世希的白色保时捷在深黑的夜色背景中很显眼。罗芷歆嘱咐司机远远跟着,她担心被麦世希发现。

不过她的担心有些多余,麦世希一路上都在边打手机边开车,压根没有看过后视镜,最后,他把车子停在路边,急急匆匆下车,向前走了数十米,消失在深巷内。

这个巷子曲曲弯弯,两旁是老旧的高矮不一的民房,弥漫着不怎么好闻的气味。罗芷歆努力让自己适应黑暗,小心翼翼向前走,但麦世希早就没了身影,难道要一间一间去寻他么?

罗芷歆有些一筹莫展,仔细听了听四周,没有丝毫脚步声。麦世希穿的是皮鞋,在这样的石板路上走,不可能没有动静,那么他应该就在附近的某处民房里。

罗芷歆开始竖起耳朵在每一处窗户上细听,经过一间民房时,隐约听到里面有桌椅翻倒的声响。她凑近窗户,听到了开门声、几个人脚步挪动、重物和地板相撞以及女人痛苦的闷哼,那女人显然被塞住了嘴巴。

重重的关门声后,她听到麦世希的说话声。

“确定是她?”

麦世希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没错,她虽死不承认,但我们从她家里找到了这个!”这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还带了点口音。

响起纸张的悉悉簌簌声,随后是麦世希的声音:“除了这些,你们有没找到其他东西?”

“还有这个,其他的没了,但这显然是她的一个假身份。”

“给我看看。……黎宛靖?”

麦世希把最后三个字拔高了一个音阶,罗芷歆却觉得自己的心沉到了万丈深渊最底层。

“怎么?有问题?”那男人似乎有些不安。

“没有。”麦世希的声音显出一丝兴奋,“我要找的就是她!”

“要怎么处置?”

“随你们怎么处置!只要能让她老实一点,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写的不要写,你们明白该怎么做了?”

“明白!”那男人嘿嘿笑了笑,笑声充满邪念。

“这是说好价钱的一半,等事成后我付另一半。”

罗芷歆已听得头脑轰隆作响,她沿着墙壁缓缓坐下,盯着角落大约五秒钟,然后站起来,藏到几步开外的黑暗巷道内,从皮包里摸出手机,拨通麦世希的号码。

手机里传来短促的问话:“喂?Sissi?”

“世希,我知道你在哪里,你知道你正在做什么吗?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你说什么?谁告诉你的?你在哪里?”

“我已经报警了,最好让你周围那几个人离开,他们大概不希望看到警察吧?”

“你疯了吗?Sissi!你……”麦世希的声音听起来又惊怒又无奈。接着,罗芷歆听到他对那几个人下命令:“计划有变,你们先回去!”

大概因为已拿到钱的缘故,那几个男人无任何异议,罗芷歆躲在黑暗中看着他们鱼贯离开那间旧屋。

“Sissi,你在哪儿?”手机里传出麦世希气急败坏的问话。

罗芷歆没有回答,只一把推开旧屋的门,她脚步没有停,直接冲进了里屋。里屋杂乱堆放着一些旧家具和生锈的旧工具,角落里缩着一个人影,借着外屋的灯光,她看清了那人的样貌,她眼睛被黑布蒙着,嘴巴封着胶布,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脚也缚着拇指粗的绳子,依稀是黎宛靖。

“你想做什么?”麦世希扑上来捉住罗芷歆的肩膀,把她拖到外屋。“警察要来了,我们也得离开!你怎么会报警?这会毁了我们的!”

“你和黑社会打交道,就不怕毁了我们?你如果坚持要做傻事,那我也不介意去找媒体自曝家丑,他们不必再费心调查了,我可以把他们好奇的事情统统告诉他们!”罗芷歆甩开麦世希,直视着他的眼睛,“到底怎样,你自己选吧。”

麦世希被说得愣在当地,罗芷歆趁机又冲进里屋,顺手从工具堆中抽出一把锯子,几下就锯断了黎宛靖手腕上的麻绳,这时麦世希又冲进来,强行把她拖出旧屋,奔回车上,一口气开到海边才停下。

“你知道不知道闯了多大的祸?”麦世希质问她,“这些都是为你铺路,你却这样任性搅乱!”

罗芷歆靠在座椅上,觉得后背全是冷汗,刚才莫名激荡的勇气正在渐渐褪去,迷茫和惊惧缓缓袭上心头。她努力稳住心神,说:“我没有真的报警,世希。但下次再有这种事情,我想我会真的报警。我知道你这样是为我好,但我不想做任何有愧天地良心的事情。”

“你想得太简单太幼稚了!”麦世希猛拍了一下方向盘,脸庞竟有些扭曲,“你以为今天这事是我自己的主意?你以为我想凭空惹这些麻烦?你别忘记,你是冠基公司的艺员,你在公众场合的形象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问题,是关系到整个公司!狗仔队的胡作非为,也不是你说不追究就不追究的!”

“我知道,但解决这个问题可以有很多方法,为什么要选择这个?”

罗芷歆从未见过麦世希这样震怒过,惊吓得声音有些发颤,但仍旧很坚决。

“你以为今天那几位是黑社会么?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他们是方老板的人!”

“方老板?方中坚?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罗芷歆彻底云里雾里了,方中坚的鼎鼎大名无人不晓,这件区区小事,怎么会惊动这位太岁爷的大驾?

“你当然不知道,你一直都在我为你营造的暖巢里,以为巢外也是晴空万里风平浪静,圈内的事情你知道多少?看看你周围,有几个艺员是不到三年就火了起来?你以为真的是你演技高超?比你演技高超的人大有人在,他们真的是运气不好吗?我可以告诉你,没有方中坚,就没有冠基公司的今天,没有我麦世希也更没有你罗芷歆的今天!”

麦世希的话语连珠炮一样砸了过来,罗芷歆很想摔开车门逃得远远的,虽然现在她选择继续坐在那里静静地听。

麦世希却没有继续说,车里空气骤然沦入一片死寂中。

“怎么不说了?”良久,罗芷歆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我今天取得的一切,都与我自己的努力无关?”

麦世希没有答话,过了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仍旧没有言语。

“你这么想也无所谓,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在努力,也没想过要出人头地,我做每一件事的时候,只想过把它做好,没有别的。”

罗芷歆的鼻子突然很酸,心本来是沉沉的坠着,现在大概坠进了水里,感觉冰凉难耐。她很想呐喊,想对麦世希吼着说,现在我所拥有的这些,全是你给的,所以如果你不高兴,可以都收回去!可这些话完全被泪水梗阻在喉头内,她只能摸索着打开车门冲进夜色,沿着海边道路不顾一切地奔跑,把麦世希的呼唤抛在身后。

罗芷歆出现在机场时,她感觉一切仿佛都不是真的,自己可能在做梦,也可能是半梦半醒,从海边大道到召计程车到去机场,她就一直处于这个状态。

为什么要离开?她一遍遍问自己这个问题,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答案。

罗芷歆扶了扶鼻梁上超大墨镜,掸了掸外衣遮掩下的大红睡裙——她的这件睡裙是真丝的,并不像普通睡裙那样裙摆散开,而是象礼服一样裹在身上,外衣是全黑的。这样红黑搭配,加上这样的款式,如果不看质地,谁也想不到是睡裙,完全可以当做正装招摇过市。

手机铃声已经响了数十遍,罗芷歆等最后一遍铃声响完,直接把手机关掉,感觉耳边清静了许多。

机场的广播缓慢清晰地此起彼伏,竟有种催眠的力量,这时一个小孩举着冰激凌奔过来,撞到了罗芷歆身上,冰激凌弄得罗芷歆的裙子上一片花花绿绿。

“对不起!阿姨,对不起!”小孩连声道歉。

“没关系,下次注意些。”

罗芷歆无可奈何笑了笑,走进洗手间,小心用毛巾擦净裙子,好在冰激凌里没有巧克力,并不难洗擦。

洗手间很安静,门口只有一位清扫女工佝偻着腰在干活,罗芷歆把手抹干,掏出几张纸币打算塞给那名女工。那名女工探头看了看外面,把一块牌子挂到门口,关上洗手间的门,转过身和罗芷歆正面相对。

在这女工从容不迫取下口罩和假发时,罗芷歆一直怔怔盯着她,她的五官还是那么文静秀气,但眼神却很冷峻。

“宛……你怎么在这里?”罗芷歆终于问出一句。

“还是叫我黎宛靖吧,虽然这不是我的真名,但我最喜欢这个名字。”

黎宛靖慢慢取下手套,罗芷歆注意到她的双腕上有两道明显的暗红勒痕。

“你怎么知道我在机场?”罗芷歆问。

“我一直跟着你到这儿。你不用这么担心地四下看,这里我已经看过了,只有我们两个。”

罗芷歆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真的……是狗仔队?”

黎宛靖点点头。

罗芷歆咬着下唇。“为什么?”她低声问。

“因为钱。”黎宛靖直言不讳,“狗仔队的薪酬相对普通娱乐记者或新闻记者要高不少,在香港,新入行的记者月薪最多八千,但狗仔队的月收入可以到一万甚至一万五。”

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要骗我?我一直把你当作好朋友。罗芷歆在心里说。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我明白,你也不容易。”

“干这一行,的确不容易,飙车和化装是基本功,当然还有说谎。”黎宛靖瞥了一眼罗芷歆,话锋一转,“从那次送你去医院后,我就开始调查你,因为我对你失去的记忆很感兴趣,不止我,很多媒体也很感兴趣,但他们不会像我这样有的放矢。”

“你来找我,是想进一步采访么?”

黎宛靖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神色平静,话语也不紧不慢。

“我仔细查过这四年的新闻,香港在这几年有不少电梯故障,但没有一宗是坠落事故。”

“你的意思是……我把这个也记错了?”罗芷歆现在处于头脑混乱状态,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记忆力。

“开始我也这么以为,我以为你记错了年份,又向前查了几年,依然没有。后来我开始找大陆和台湾的新闻,但客用电梯坠落事故非常少,多数是工地电梯,所以也一无所获。直到几天前和一位来自上海的同仁闲聊,他给了讲了一些他们那边发生的但未让报道的新闻,其中有一条让我很感兴趣。”

黎宛靖抱起双肩,声音没有任何跌宕起伏。

“四年前,上海同平大厦发生了电梯坠落事故,这位同仁的同事曾尝试采访,却未能成事,大厦负责人避而不见,相关机构对此不置可否,最终这场事故不了了之,只能寻找当初的目击者,可惜每次都无功而返,唯一知道的信息就是当时电梯里有两人,轻伤一人,重伤一人,重伤者生死不明。”

“上海”和“同平”这两个词挑动了罗芷歆的神经,她皱起眉头,觉得脑子里不知何处的钵儿磬儿又开始乱敲起来,敲得她眼前冒出几颗金星。

“你是说……那名重伤者,是我?”

“极有可能。”

“难道我……不是在香港出事的?”

黎宛靖耸耸肩。“我只相信客观事实。”

“会不会这个事故没有报道出来?”

“你忘记我是做什么的了?我查过的新闻,不仅仅是公开报道的。”

停了一停,黎宛靖补充说,“你自己对事故发生的地点,完全一点印象都没有吗?应该有很多记录能查,比如住院记录和病历。”

“那名重伤者……是在上海哪家医院就诊的?”

黎宛靖摇了摇头。

“如果能知道,这则新闻至少会报出小道消息,但记者也并非无所不能,一样有很多制约和束缚。”

罗芷歆转头望着镜中的自己,陌生和熟悉的感觉交替出现,自己恍惚在梦境和现实中穿梭。

“谢谢你,但你以后恐怕不能再报道关于我的事情,否则……会危及你的安全。”

“干这一行,遇到这种事太多太多,我早有思想准备,你不用担心,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而且,我改主意了,如果你不同意,我不会继续查,更不会继续写。”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

黎宛靖淡淡一笑。

“我不想欠任何人的情,你帮过我,我就给你提供线索,现在我们两清了,互不相欠。”

黎宛靖重新戴上口罩和手套,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清洁女工出现在罗芷歆面前,她重又佝偻着腰,转身向门口走去。

“宛靖!”罗芷歆忍不住叫道。

黎宛靖停下了脚步。罗芷歆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才好,自己从来没有笨嘴拙舌到这种地步。

“我……我只想说,你的名字,……很有侠气!”

黎宛靖没有回话,只在原地定格了五秒钟,然后一言不发打开门,慢慢走出洗手间,步态和身形完全找不到当初那位白领丽人的影子。

洗手间只剩下罗芷歆一个人,她面无表情望着镜中的自己足足两分钟,也走出洗手间,机场大厅的人少了一些,已经是半夜时分,接机的人并不多,所有人都穿梭在人群中,谁都不会注意谁。罗芷歆突然非常喜欢这样的感觉,她取了一些现金,顺利买了机票,在咖啡厅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然后打开手机,铃声催命一样响了起来,是麦世希的号码,她迟疑了一下,按下接通键。

“Sissi!你在哪里?为什么要关手机?我一直找你到现在!”

麦世希焦急短促的声音让罗芷歆回忆起了刚才的不愉快。

“我没事,你放心。”

“你在哪儿?我去接你!”麦世希的声音稍微缓和了一点。

“不用了,我打算离开香港几天,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疯了吗?这让我跟公司怎么交代!我告诉你,不许胡闹……”

“我明白我在做什么,世希。”罗芷歆打断麦世希的话,“我知道下一个片约什么时候开始,我不会误事的,这仅仅是几天休假而已,比我休假时间更长的大有人在,向公司交代对你来说并不困难。”

“你要去哪里?”

“我在返回香港前会给你电话的,这几天我只想一个人呆着,不想任何人打扰。”

罗芷歆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四点左右,机场广播正在缓慢清晰地播送通知,虽然听起来断断续续:“国泰航空……开往北京……CX……航班开始登机。……”

罗芷歆深吸了口气,脑子里冒出大胆的念头。“对不起,世希。我要登机了,不能再讲电话。”她按掉手机,靠在座椅上闭上双眼,这是她第二次坦然自若对麦世希撒谎,心脏扑通乱跳,浑身好像散了架一般。

随后的时间在咖啡的香气中安静度过。飞机七点起飞,罗芷歆提前一个多小时换了登机牌,顺利通过安检之后,站在自动扶梯上,她感到无比愉悦。

走进公用候机室,罗芷歆小心把自己藏在人群中,这时,她看见麦世希急匆匆冲进位于同一层的港龙航空贵宾室,墨镜虽也遮了他半边脸,却不妨碍罗芷歆一眼认出他。

罗芷歆悄悄站起来,毫不引人注目地沿着楼梯下了一层,继续把自己藏在候机人群中。这时,手机又响了,罗芷歆看着屏幕上闪现的那个名字,手指又开始颤抖,抖得险些按错键。

“Vincent?”

“Sissi,你还好吗?”

寇景文的声音很低,听起来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罗芷歆猜测麦世希在满世界找自己的时候,也一定找过他问过话。

“我很好,正打算独自外出几天。”

“去哪里?”

“你觉得我会去哪里?”罗芷歆诧异自己竟然微笑了起来,“给你三次机会,你猜吧。”

“上海。”

罗芷歆的手机险些掉到地上,她甚至开始四处张望,怀疑寇景文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她。

“猜对了吗?”寇景文轻声问。

不知什么情绪作祟,罗芷歆忽然很想哭,泪花甚至已经浮了上来,眼前一片模糊,她捂住嘴,强迫自己挂掉电话,并迅速关机,接下去的一个小时,她努力不去想寇景文。

登机和买票一样顺利,经济舱的布局让罗芷歆感到很亲切,那是一种真正的坐在人群中的感觉,一落坐她就系上安全带,把自己深深埋在座椅中。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巨大的轰隆声让罗芷歆很有安全感。

贵宾室里,麦世希目不转睛盯着手机,如果不是隔着墨镜,眼中的怒火大概能把手机烧熔。

罗芷歆,这个令他痴狂并几乎投入一切去爱的女子,竟能轻易不告而别,并决然从他身边离开,仅仅就是因为他大发雷霆的缘故么?他发火难道不应该吗?自己所做的都是为了保护她,她却如此愚蠢且毫不领情。觉得满腹委屈的,难道只有她罗芷歆吗?

最可恶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信用卡只显示取现,没有购买机票的记录。她显然是有意先取的现金再买的机票,以免被查出去了哪里。这个聪明又可恨的Sissi!如果不是他从手机背景声音中听出了航班号和去向,她就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消失一段时间了,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

但是,罗芷歆为什么要去北京?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麦世希的思路。电话是叶紫打来的。

“麦先生,我是叶紫。樊医生有些东西让我转交给您。”

“你在哪里?”

“你们经常见面的酒吧。樊医生说你知道这个地方。”

“我半小时后到。”

罗芷歆坐的那班CX国泰航空去北京的飞机是赶不上了,麦世希买了另一个航班的机票,八点起飞。此时是凌晨五点半,从机场去那个酒吧大概二十分钟左右车程,不耽误赶飞机。

麦世希赶到酒吧时,叶紫正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等他,长长的鬈发,身穿一件月白色连衣裙,袖口和领口镶着深紫色的滚边。其实麦世希早就见过她,因为她每次都穿着单调的护士服,戴着护士帽,梳着和别的护士一模一样的发型,所以对她没太留意。现在细细打量下来,发觉这也是个美女,她的美介于苏晴和罗芷歆之间,亦媚亦雅。

“是你找我?”

叶紫点点头,递给麦世希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麦世希一边打开信封一边问。

“是一组很多年前上海医科大学硕士毕业典礼的照片,从樊医生认识的一位教授的外甥那里得来的。樊医生说,上面有你熟识的人。”叶紫面无表情地说。

麦世希逐张看了起来,看到其中一张时,只觉得头皮发紧,浑身汗毛倒竖,大脑一片空白,思维彻底凝滞,惟有眼光锁死在这张照片上。

照片是抓拍的,上面是三五成群穿着硕士服头戴硕士帽的男生,有些在和同学说话,有些在摆造型拍照,有些在和家人合影。照片左侧有一对相拥在一起的男女,男孩穿着硕士服,女孩偎依在他身边,两人都灿烂笑着。

那男孩虽然戴着千篇一律的硕士帽,麦世希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寇景文。旁边的女孩长相白皙秀丽,气质清爽宜人,除了丁安凡还能是谁?

“原来他就是她的男友。”麦世希自言自语,僵硬的面孔上竟浮起一丝笑意。“不是。是未婚夫。”笑意顿消,满脸重又阴云密布。

叶紫有些担心地瞅着麦世希,他那骤晴转阴的神色变换,的确有些惊悚。

麦世希瞟了一眼叶紫。“你和樊志宽在一起多久了?”他突然问道。

“两年。”

“你来圣保禄医院多久?”

“三年。”

两年和三年,都是个安全时间。麦世希点点头,起身买单告辞。离开酒吧后,麦世希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麦少,什么事?”

“阿成,帮我一个忙。”

“您说。”

“查一查CX国泰航空凌晨三点发往北京飞机的旅客名单,看有没有罗小姐。”

“罗小姐去了北京?”

“恐怕她没去。”

“那您觉得她会去哪里?”

“上海。”麦世希一字一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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