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肢细小,形如槁木,头大如斗,面色暗黄,这样的孩子怎么也被招进来了?”
自叶忠看见方延的第一眼起,便断定其根骨太差,根本不适合以武修道。
接着又瞅了瞅方延那双略显惶恐的眸子,看似大而灵动,实则内里无华,不见半点气脉,显然是玄关不通灵宫钝化之象,所以灵资悟性极差,以文入道也就无从谈起了。
“嗯?!好像不对,他的灵宫玄关我怎么看不透!”叶忠刚要收回眼神,却又禁不住心头一惊,眉头渐自拧成了麻花状。
说到灵性探察,在精英堂尚未建立之前,像九窍灵虫傀儡这类道器只在灵宗内部使用,其他宗门间几乎都是徒手输以适量宗气探察,但必须将分寸拿捏到极致才行,否则会很容易伤及到孩子灵性,并且在探察顺序上也不尽相同。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气的问题。天地间,万物藏行,千姿百态,唯有气是相通的。作为修道者,最基本的能力就是感悟天地间的共通之气——灵气,只有这样才算真正步入道途,此阶段被称为筑基。
再者,灵气没有属性,依五行而变。各宗修道者引灵气入体之后,在本门功法催动之下,就会生出一种带有极强宗门属性的气——宗气。
所以,有的宗门是先探体表的六道玄关,从灵门开始,先任脉后督脉依次类推,玄关探罢再说灵宫,直至九窍试遍,便可知灵性之优劣。
而有的却是先探灵宫,理由很简单:毕竟都是未经砥砺的孩子,体表玄关异常脆弱,如果动用宗气盲目探察极易伤到其根骨灵性,得不偿失。
当然,也有的宗门擅长取巧,依照《凌蒙道经》中所说的“天照见地藏,地藏返玄黄”,只探玄黄一宫便可判定另外二宫之存在。
但大部分宗门都不会如此,大家都认为:玄黄宫是三宫枢纽、道身源头,对宗气极为敏感,如果冒然探之,一旦出现破损,后果不堪设想,理应按照天、地、人的序列依次进行。
总之,各宗门间的探察方式各有不同,且都有所依据,已难分对错。
而叶忠怎么探察的呢?身为文修宗门君子苑座下二护法的他,九窍开六,身具四象之体,入道修行百十年,修为已达返真境。
经过近几十年的摸索积累,他对宗气的驾驭已极为精妙,在探察灵性上也有其独到之处。
一般的修道者,面对一群陌生的孩子,常常需要几天时间,几乎会耗费体内大半宗气来进行探察,并且还要时刻集中心神,不敢有丝毫大意。
而叶忠只需御气于眼,目视九窍便可轻松嗅探之,修道界称这种探察方式为:眼神动气。
眼神动气既不会不会消耗过多宗气,也不会对孩子脆弱的灵性造成伤害,可说是既无损又精确,在华州乃至整个凌蒙都堪称最佳探察方式,要不然偌大的精英堂也就不会让他做堂主了。
虽说现在精英堂已在用灵宗道器来探察灵性,免去了宗气探察时的风险跟谬误,但叶忠始终没丢下这种探察方式。每年新手招募时,他都会到新手部用眼神动气抽察几个孩子,而且屡试不爽。
可以说,眼神动气对他而言已算是小儿科,随便领个孩子到其面前,只需一个眼神便可轻易说出此子九窍之中开化了几个。
在叶忠面前,这些尚未入道的孩子就如同一座座小土丘,他只用轻身一跃便可至土丘顶端,俯身望处,那些个隐秘的奇洞异穴尽收眼底。
然而,如此厉害的眼神动气却在方延身上折了戟……
一开始,叶忠先眼神动气探察方延的灵门关,但总觉得似有还无,当即心下一动,紧接着集中精力再次探察,却反而更加虚无缥缈,迟迟无法确认,索性果断换到虚谷关,可结果还是一样。
随后,玄潭关,归丘关……一路下来,六道玄关皆是无法确认!
叶忠这才大吃一惊,暗自摇头:“真是奇怪!他的玄关所在为何始终无法不停变幻?”
在他眼里,此刻的方延哪里还是什么小土丘啊,明明就是一座峰峦叠嶂、云雾弥漫的大山!
此山,风云变幻,玄关隐现;此山雾霭迷蒙,幽径横杂。
叶忠一步步地涉险攀爬,却始终找不到一条清晰的路径,一次次重新尝试,却又一次次受阻退回,兜兜转转间,走走又停停,俨然一只迷途的羔羊。
最终,这位华州精英堂的堂主,非但没能探察到奇洞异穴,反而忘了来时路,被困于大山之中,难以脱身!
如此……良久……
金云溪一旁静静看着,开始还很悠闲地坐在椅子上。过了许久,却发现叶忠还是一语不发、一动未动,他知道叶忠对任何事都一丝不苟,所以就没敢打扰。
又过一会儿,叶忠还是那样,金云溪眉头微皱,感觉到不妙,稍稍欠身瞅了瞅踧踖不安的方延,随即眉头一挑,暗自埋怨起叶忠来:“如此一个娃娃,用得着看这么久?真是多此一举。”
而方延正被叶忠那种眼神看得心神难安,慌忙间瞟了金云溪一眼,黄澄澄的眼内冷气袭人,充满不屑,便再也按耐不住,连发三问。
“堂主……”
“堂主?”
“堂……”
然而,叶忠这位堂主就站在他面前,像个木头人一般纹丝未动。
围观的那些人也是不动一下,个个眉眼凝重,都压了一口大气在胸口,不敢吐出来,整个院落瞬间静得出奇。
又过了一会儿,叶忠整个人忽地接连微抖了数下,便又没了动静。
金云溪见此,不由地皱紧眉头,暗自骂道:“叶忠呀叶忠,你在一个娃娃面前颤手抖脚的成何体统!岂不有失堂主威仪?”
想来想去终究还是忍不过,站起身子高声道:“叶老弟?何必那么麻烦呢!用这两件道器探察一番便是了。”
此话一出,好似平静的水面上突然投下了一颗石头,瞬间激起层层涟漪,围观人群即刻躁动起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时,叶忠身形猛然一颤,瞠大的眸眼瞬间恢复原状。
“孩子,你今年几岁?”叶忠坐回桌子后面,眉头紧锁,盯着方延问。
方延长吁口气,怯生生答道:“十二。”
二人听完,不约而同地互望一眼,十二岁乃捏察灵性之最后年限,一旦超过十二岁,九窍便会迅速钝化直至封死,单凭骨体修道成仙,在凌蒙大陆尚未有过先例。
“喔——”叶忠勉力点点头,捻着四寸二分长的胡须又道:“那你到桌前来。”
方延平复了紧张的心情,随即乖乖照做。
院内众人也跟着前移了数步,伸长脖子聚精会神地看着。唯独金少良瞪着黄豆似的小眼儿,撇着嘴在人群周围踱来踱去。
其实,自他看到方延开始,就觉得很奇怪,心说这都长成个葫芦精了还能被招进来?不用问,肯定是白忙乎跟瞎折腾这俩人私下收了好处,我得想办法撬开他们的嘴,问个清楚才行。
他正瞎琢磨着,忽听得人群一阵惊呼,抬眼观瞧。
眼见着方延站在方桌前面,可桌上的五行玄珠帘没任何动静,五颗铜铃一个都没响!
“咦?怎么铜铃不响。”方延抬起大脑袋看着叶忠,很是不解。
叶忠跟金云溪再次相互对视,只是此番对视却跟刚才不同,各自眉眼间似乎都一种不好的预兆。
金云溪冲方延一挥手:“退回去,再试一次。”
方延随即倒退出数丈的距离,重新走了一遍。
……
珠帘上的五颗玄珠铜铃好似睡得很香,依旧静止,丝毫未动!
“不灵呀,怎么不响?”方延面带急色,指着五行玄珠帘大声问向叶忠。
“孩子,稍安勿躁。此乃灵宗道器,怎会不灵呢,你再去试试那个。“叶忠指了指金云溪面前的傀儡人。
方延乖乖照做,又走向金云溪所在的那张方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叫声极为尖细,鬼哭狼嚎一般。
院内众人的耳鼓皆是一阵酸麻,浑身毛孔都竖了起来,尤其是那帮六七岁的小孩子,吓得都捂起耳朵,目瞪口呆。
方延也不例外,双手抱着大脑袋退出数步远,可他脸上却是难掩的兴奋之色,心说这回总算有了响动,就是不知这种叫法属于九窍开几窍。
金云溪听罢也是身子一怔,急忙提运真气抬手发出一道淡金色劲力,将傀儡人定在半悬空,叶忠随即起身凝眉仔细观瞧。
再看那傀儡人的五官极度扭曲,周身九窍也已被里面的九条灵虫顶破,向外滋溢着汩汩殷红,还好外面罩着一层极密的金精丝网,要不然那些灵虫早已破体而逃。
金云溪金眸怒睁数下,倏地收回劲力,顺手一拳狠狠砸向三寸厚的硬木桌面。
“咚——”的一声闷响,那拳头落处瞬间出现数道不规则的裂痕迅速向周围蔓延开来,而桌上那些笔墨纸砚却丝毫未动。
叶忠见此,禁不住身形一怔。
虽说金云溪是九窍开五,一元之体,按说其控制力理应极弱才对,但从这一拳击出的效果来看,他已将出拳的力道跟速度拿捏到了极致,令叶忠不得不暗自惊叹。
“速速将这两件道器拿给天工坊的詹耀师,叫他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说话间,金云溪冲身前的金少良一使眼色。
“是,爹!”金少良应声上前,托起傀儡人跟玄珠帘,旋即转身恶狠狠瞪了方延一眼,低声骂道:“你个一窍不通的废柴!”说完,便一溜烟地跑出院落。
“傀儡哀嚎,一窍不通!”叶忠说完,又指着正值发呆的方延质问道:“这娃娃谁招的!”
话音未落,便听”扑通,扑通“两声,白夏二人先后跪倒在地,”堂主!小的知罪,是这么回事……“
……
我真是一窍不通的废柴?不会吧?我可是被选中的,瞎折腾还说我能做书童呢,这是怎么回事……方延双眼发直,大脑袋嗡嗡直响,周围人的目光好似把把利剑,径直刺向他的内心深处。
现在的他已然成了那只傀儡人,九窍喷血,淋漓不止!
六年啊,我足足等了六年,也足足忍了六年,可现如今我又得到了什么?方延心内热流翻涌百味杂陈,他颤抖着缓缓闭上双眸,周遭景致逐渐消失于视野。
是伤痛?抑或是愤恨?
是不甘!是无奈!!更是命中注定!!!
然而,疼痛太久自会麻木,愤恨太多终入轮回。
这一切都化作他脸上那抹痴笑。
是的,他在笑,他在笑自己。
——本是废物一个,为何非要等人说出口呢!
……
“这话你们也说得出口?千百年来,凌蒙大陆都是强者为尊,你们可怜他是吧?很好,我看谁可怜你们!”叶忠已然怒不可遏,点指着白夏二人咆哮道:“马上给我滚出精英堂,现在就滚!”
此话一出,院内众人俱都吓得瑟瑟发抖。
金云溪也没想到,叶忠竟当着他的面如此大动肝火,连忙出声制止:“叶忠老弟,暂且息怒,先听我一言。”
叶忠见金云溪暗自示意,这才发现院中那些孩子业已被吓得体若筛糠抖作一团,不得不息怒停瞋,嘴角微翘,缓缓说道:“云溪兄,请说。”
“虽说他们违反了堂规,但也招募来几个可造之才,算是功过相抵。”
见叶忠轻轻点头,金云溪继续说:“依我看不如这样,令他们赏银减半,留职查看,以观后效,如何?”
白夏二人听了,慌忙砰砰以头杵地:“谢堂主,谢金盟主,谢谢!“只消几个来回,二人额头便已血色殷然。
“这——”叶忠狂捻着四寸二分长的花白胡须面露难色。
“叶老弟,你就当卖我个薄面可好,毕竟那个娃娃是他们招募而来。”
说罢,金云溪用手一指人群中的周勇,叶忠看后这才勉强答应下来,而后冲白夏二人一瞪眼:“以后若再敢违逆堂规,我就叫你们滚出整个华州!”
“是是是,小的以后不敢了!”白夏二人一脸狼狈,再次以头杵地。
叶忠点头,又走到方延身前,轻叹道:“孩子,将这银子收好,回家吧。”
“哦。”方延深埋着头,呆呆地应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孩子。”叶忠转身吩咐白夏二人:“带他去吃点东西,然后将其安全护送出内城。”
“是是是,小的一定照办!”
金云溪见事情已处理完,抬手一拍叶忠肩头,“罢了,罢了,咱们快去天工坊看看,我实在担心那两件道器。”
叶忠嗯了声,同金云溪快步走出院子。
良久,白夏二人才敢从地上起来,各自摸着额头血印,一阵子龇牙咧嘴,而当他们看向方延时,一肥一瘦两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方延呆若木鸡般杵在原地,一只小手握着拳头,另一只手紧抓银袋,两只眸子直勾勾看着地面,与刚来时简直判若两人。
白莽虎眼珠转了转,然后跟夏哲堂耳语了几句,夏哲堂听完点点头,转身奔出院子。
“方延哪,其实,修道只是一种活法,万事不可执拗,对不对?”
“你看这样行不行,明年我再带你来堂里玩,好不好?”
“方延?方延……”
不管白莽虎怎么说,方延始终呆在原地,一语皆无。
白莽虎挠了挠头,正要继续说,却见迎面跑来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