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熊芷将身子往后一靠：“你提出的改造直十一分院的计划我看了，很有些创造性，不愧是燕京大学教育学系的高才生。”
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毕业多年了，始终没有机会更好地报效国家，十分惭愧。”
熊芷与父亲兴奋地讨论了许多教学改革的细节。告辞的时候，熊芷像无意间突然问父亲：“唐院长是共产党员吗？”
父亲一下子愣了，他突然感到了紧张：“不——是。”
“这就好。”熊芷似乎很在意：“直十一分院的孩子们年龄一天天大了，社会上的事情逐渐将会影响他们，唐院长要时刻警惕共产党对保育院的渗透，抵制异党的蛊惑与赤色宣传。抗战期间，虽然大家都在谈国共合作，但一旦抗战胜利，国共之间仍会存在很大变数。”熊芷将父亲一直送到门口：“当然，刚才我说的这些话，只是个人之见，实望唐院长好自为之。”
走出熊芷的办公室，父亲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沮丧。当然，以中国人的人情世故而言，父亲原本真可以在寒暄的时候，和熊芷谈到她父亲熊希龄先生，进而谈到熊院长对叔叔的帮助，对熊先生于六年前驾鹤西去深表缅怀等。但父亲永远不会这样做，因为父亲和徐维廉一样，不懂政治。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一直为保育院的拓展计划四处奔波，很少回家。此间，母亲与辰一阿姨相处的十分投缘。辰一阿姨虽体弱多病却乐观率直，说起话来语速很快，做起事来却慢条斯理。辰一阿姨信奉佛教，常与母亲讨论佛教与基督教之间的差异，结论无非皆与人为善无可厚非。母亲一直托人为叔叔继续高中学业想方设法，无奈叔叔执意要参加工作，上学的事便拖了下来。
每天吃晚饭的时候，是两家人最快乐的时候，也是仰山伯伯口若悬河的时候。他会从一碗清炒辣子谈起，谈到日军在常德施放毒气，谈到印第安人见血封喉的克敌技巧，谈到新近出版的米切尔的长篇小说《飘》，谈到京剧名伶程砚秋在北平被日军逮捕，谈到北平市民开始配给“混合面”苦不堪言，谈到共产党正在陕北开展的大生产运动，谈到国军李仙洲部进攻八路军冀鲁豫根据地，谈到中缅印战区美军司令史迪威将军建议美国总统军援****，改组国民党，谈到缅甸少女用铜项圈压长脖子的陋习，谈到中国的三寸金莲和日本的男女混浴……一顿饭下来，大家都有饕餮大餐之感，至于吃了什么，已可忽略不计了。
八月二十三日，重庆经历了抗战以来的最后一次空袭。这一次，敌机共投弹一百五十一枚，然而，经历五年半战火锤炼的陪都百姓，早已习惯并能泰然应对了。许多防空洞的门边都贴着这样的对联：“见机而作，入土为安。”其“机”指飞机也，“入土”即钻防空洞。字里行间透着四川人的幽默机敏与坚韧。
空袭警报解除后，在回家的路上，辰一阿姨突然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这让母亲万分惊恐。她立刻截了一辆人力车，和叔叔一起将辰一阿姨送进医院。诊断结果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辰一阿姨的肺结核已是晚期了。
为了避免传染，第二天，父亲便在牛角沱附近租了间房子。这里离上清寺仰山伯伯家不远，父亲说这样彼此好有个照应。
牛角沱新租的房子，在一处湖南茶商的百年老宅里。四面跨游廊的两层小楼，围合成一片潮湿的天井。十六七户从外省流亡到此的公教人员及其家属，每天东甜西酸南腔北调地搅在一起，挤并快乐着。
从搬进来的那天起，母亲就和楼下一家来自保定的中年夫妇认识了。那家先生姓张，在《扫荡报》当编辑，太太姓刘，在保定时曾当过小学教员。夫妻两人都是天主教徒，但母亲与他们交流起来并无障碍。张家夫妇结婚多年至今没有孩子，因此，张太太特别喜欢姐姐，成天“妞子，妞子”地亲个没够。
经过一夏天的努力，从教改论证到筹集捐款，从征地拓荒到新建校舍工房，及至一九四三年初秋，一座占地由原先的四点一五亩拓展至八十六亩的新型职业培训学校已见雏形。这期间，母亲也几乎天天抱着姐姐随父亲一起渡江到董家溪去。在她的努力下，在一处破败的农舍里，母亲替孩子们办起了简陋的校医室。她帮助孩子们消除了虱子、疥癣两大顽疾，她还经常到宿舍里探望那些生病的孩子，时间长了，孩子们都亲切地叫她“唐妈妈”。
由于长时间处于营养不良状态，和其他保育院一样，直属第十一保育院的许多保育生都患上了夜盲症。每天黄昏时分，随着天色渐暗，校园里变得一团死寂，看着这些孩子常常相互搀扶着去厕所，母亲看着心疼却无能为力。
这一年冬天，母亲听楼下的张太太说，她保定的一个亲戚在磁器口的一家烤鸭店杀鸭，便托张太太帮忙，先后搞了许多鸭肝。与此同时，父亲请徐维廉从美国教会援华会那里搞来不少红颜色的维他命药丸。一九四四年春天，当董家溪的孩子们用汗水将一片拔毛草地改造成一个初见规模的保育院校园时，即便在夜晚，坐在操场上的孩子们，也能清晰地望见嘉陵江对岸的万家灯火了。
一天傍晚，当几个孩子送父亲来到嘉陵江渡口的时候，一个稍大些的湖南籍男孩轻轻地问父亲：“唐院长，您是共产党吗？”父亲感到十分意外：“你说呢？”那男孩狡黠地笑了：“像……”
望着落日如金的一江春水，父亲心潮起伏，久久无言。
不久，在听取了徐维廉、杨扶青的建议之后，父亲向保育总会提出，将直属十一分院改名为励新建设学园，并得到总会的同意。之所以叫“励新”，是因为当年在昌黎汇文中学毕业时，同学们曾相约今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以“新”字当头激励自己。父亲以“励新建设学园”当做半生追求终成的正果，并以此兑现了十一年前自己的诺言。
励新建设学园是一所以半工半读形式实行职业技术培训的教育机构。鉴于当时的办学条件，改组后，学校分农业、建筑及事务管理三个专业。教材在专业教材的基础上，结合自身条件自编自选成两大系列。父亲自建校之初，便明示自己的办学宗旨，即“认识社会，改造社会，了解自然，征服自然”。他勉励学生要“以民众的资格来做学生，以学生的态度去做民众”。在教学中，父亲一直强调要着力培养学生“造变成正”的思维能力，即造物、变物、成事、正事。训练学生的“六能”技巧，即能想、能做、能说、能写、能能、能合。
为补充学校教学经费，改善学生及教职员工生活条件，父亲号召全校师生开荒种地养猪喂鸡，并明确提出“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行动口号，以激励全体师生殚精竭虑共克时艰。
父亲不懂政治。
一九四四年二月姐姐断奶后，母亲即应聘到中国战时服务委员会两路镇新兵服务站做医护工作，姐姐就请张太太照料。父亲曾几次劝母亲不必如此操劳，母亲却执意上班不做家庭妇女。在这个问题上，父亲始终拗不过母亲。
一九四四年初夏，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的冯玉祥将军，托夫人李德全女士给励新建设学园写了一幅“好善乐施”的中堂。不久，孔子第七十七世嫡孙衍圣公孔德成先生，在视察励新建设学园之后欣然命笔；“山河龙战能无痛，风雨鸡鸣要有人。”
孔德成的对联是用小篆完成的，因其恰值风华正茂、血气方刚之季，故笔锋遒劲一气呵成。从我记事时起，这副对联就一直挂在家里，无论是北平的江擦胡同二十九号还是大连的清爽街二号。
一九六六年九月，红卫兵第一次来我家抄家时，这副对联连同许多最珍贵的家庭档案一起被劫掠了，包括当年励新建设学园留下的教改方案及所有的自编教材。父亲一直十分珍惜这段历史，因为从接手直属第十一保育分院起，父亲就已意识到，自己终于找到了可以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他曾对母亲认真地说：“即便抗战胜利了，我们也大可不必回北平了，就在励新建设学园，就在嘉陵江畔，我们足可以成就一番大事业。你说呢？”
母亲沉思后说：“就随你吧。”
父亲深感欣慰。
自“八·二三”空袭后，辰一阿姨一直在病中。母亲经常去看她，只是不再抱姐姐去了。
病中的辰一阿姨十分思念远在湖南的父母，思念与自己分别多年的妹妹珍一。
“湘乡有个石碑寺，就在城关附近。那大殿里有一座好高的千手观音，慈眉善目的。每次和妹妹去那里，我都要上一炷香，静静地站一个时辰……”
说到这里，辰一阿姨疲惫地闭上眼睛，母亲望着她苍白的脸，慈眉善目得像一尊观音。
转过年来春分刚过，辰一阿姨就去世了。临死前，仰山伯伯哭着答应她，抗战胜利后，一定将她的骨殖带回湖南老家去。辰一阿姨听罢，舒了最后长长的一口气……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日，贵州独山失守，重庆背后顿伏杀机。一时间市井惶然，人心不稳，自抗战以来国人一直坚定的必胜信念，在大后方开始动摇了。中国人民的这场民族解放战争，在经历近八年的浴血苦战之后，进入了黎明前的黑暗时期。
就在父亲为励新建设学园日夜操劳，学校各方工作蒸蒸日上的时候，一九四五年三月的一天下午，保育会总干事熊芷陪一位叫杜宾·思克的美国慈善家访问了励新建设学园。杜宾·思克耐心倾听了父亲对学校的介绍，并不时提出问题请父亲解答。熊芷则站在一旁保持缄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