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在木耳山示范场的办公室里,徐茂纯、刘泽巨与几位带队老师,和公社负责知青的领导长谈到第二天凌晨。他们谈到了许多知青集体急需解决和调整的问题,并研究决定将因水土不服皮肤一直溃烂的杨可盈撤回大连继续学业。
第二天上午,徐茂纯把我和朱嘉禾留了下来。
“准备把你们俩调到石山农场青年点去,怎么样?”徐茂纯开门见山地通知我俩。
“去吧。”朱嘉禾当即答应了。可我却一时感到很突然。
徐茂纯望着我笑了:“东台知青点因地势太低,居住条件太差,长此下去,同学们是要得病的。所以,经过研究,我们准备将东台点撤了。把那里的高三同学全部向石山农场集中,并全力把石山农场知青点,打造成全省先进知青集体。调你们俩去石山,就是要充分发挥你们俩的文艺特长。希望你们调到石山后,尽快将那里的文艺宣传工作组织起来。”徐茂纯郑重地对我们说:“临来时,区委的主要领导对我说,春节期间,市里要看你们的汇报演出呢。”
受宠之下,我无话可说了。
徐茂纯显然对木耳山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拍了拍我的肩:“不远。石山离木耳山只六里地,这边有心思,多跑两趟不就结了。”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收拾一下吧,下午石山农场就派大车来接你们。”徐茂纯走出男生宿舍来到院子里。我终于忍不住了:“徐科长,我能报名上山下乡,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奇怪。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徐茂纯不动声色地说:“假如你不报名,那就怪了。”
我恍然大悟,十一年前审问我的那个“便衣”,从一开始就认出我了。
“感情的事,不能急。”徐茂纯一边走,一边仿佛心不在焉地说:“古人说得好,好事多磨。懂吗?”我点了点头。
送走徐茂纯,朱嘉禾一头雾水地问我:“你和徐科长说什么呢?你们俩从前认识呀?”
“不认识。”我心里一片透亮。真没想到,十一年前我的预审员,十一年后,竟成了第一个与我谈起如何处理个人情感问题的长辈。
深秋时节,接到母亲的一封来信。信中说,家中近来发生了一些变故。首先是要搬家了,大连港房产科考虑,当时姐姐、唐宛和我的户口已不在大连,决定让我们搬出清爽街二号,搬到位于寺儿沟的海港职工一个新的住宅区里。另一件事情就是父亲住院了。由于再也忍不了鼻息肉的折磨,父亲终于请了病假并做了手术。
接到来信后,我一时很着急。第二天,我就向农场请了假。第三天黄昏时分,我便赶回大连了。
清爽街二号家里的房门已被贴上了封条,对门刘叔叔告诉我,上个星期天,父母就搬走了。杨工的媳妇站在走廊里,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我,我似乎感到家里发生了什么更大的事情。
按照刘叔叔告诉我的地址,天黑之后,在寺儿沟南面的山坡上,我终于找到港十七号家属楼。
母亲感到很意外,她没想到我会赶回来。母亲显得憔悴了许多,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焦虑与无奈。
“我爸呢?”我急着问母亲。
“还没出院呢。手术后没控制好炎症,前几天一直烧得很厉害。”
我急着想去医院,可母亲说海港医院管理很严,明天上午十点才是探视时间。
寺儿沟海港职工宿舍,是一片六十年代初兴建的简易宿舍楼,住在这里的绝大多数,是作业区的一线工人及其家属。殖民时代,寺儿沟是大连最典型的贫民窟,新中国成立后,在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这里一直是阶级教育现身说法的地方。就像北京的龙须沟、天津的三条石。
当天晚上,在吃过母亲为我现做的打卤面之后,母亲告诉我,父亲出事了。在不久前结束的四清运动后期,父亲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同时被学校清退,下放到位于金县毛茔子的海港农场,当了一名农工。工资也下调了一半。
这一切酷似天塌地陷,我一下子被惊呆了。
“凭什么,凭什么啊?”我几乎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嘘!”母亲急着制止我,她压低声音:“这里不是清爽街二号,这里的邻居都有监督你爸的义务,千万别再让他们找出新的麻烦来。”
我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我了解父亲,我知道他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一个对国家对人民无限忠诚的人,一个对党无比信赖的人。但谁又会听你去辩解呢。新中国成立十五年了,我们目睹了多少亲朋好友相继被划入反革命阵营,但当同样的噩运降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我们才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蒙受不白之冤。
第二天在病房里,我见到了面容憔悴的父亲。当父亲伸过手来紧紧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强忍着泪水,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中午,在医院的走廊里,我意外地见到了毛大夫。
“唐浩回来了。”毛大夫温和地对我说:“唐主任术后恢复得不太好,不过你不必担心,目前烧已经退了,不久就能出院了。”
毛大夫显然知道父亲出事了:“让唐主任把心放宽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说话的声音极低,神情却十分坦然。
我没有向组织上隐瞒家里的变故,在回到农场的当天晚上,我就把父亲的事情向于书记讲清了。
“我最初是让国民党抓的兵,和共产党打了好几年仗,后来被俘了,参加了解放军,这才走上了革命道路。”于书记语重心长地说:“只有从思想上与家庭划清界限,自己的路还要自己去走。”
话虽这样说,但从此之后,我的家庭出身,一夜之间由“革命干部”变成了“伪官吏”,成了红色种姓时代的贱民。
父亲对“伪官吏”这顶帽子感到莫大的污辱。因为抗战八年的父亲,不能容忍将自己与汪伪汉奸搅在一起。为此,他曾提出过严正申诉,但面对那些盛气凌人的无知者来说,其结论只能是“抗拒改造,企图翻案”。
一九六五年十月底,石山农场的新址,在方田北侧的石山脚下落成了。前后两大排新盖的玻璃窗草房,从远处看气派得很。前排是十三间男女生宿舍,后排是农场场部、大食堂、会议室和库房。中间的大院子里,拖拉机、大马车进进出出十分热闹。
重新组合的石山农场,很快就成了大连知青的核心集体。这个由高三和初三同学组成的知青点,不久便显示了它顽强的战斗力、荣辱与共的凝聚力和丰富多彩的生命力。
石山青年点的点长,是高三的王惠传。这是一个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性格内向甚至有些懦弱的年轻人。无论从哪一方面讲,这种类型的人,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叶,都是很难进入领导视野的。但由于人缘好,王惠传在同学当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在青年点的成长建设中,他虽然没起到指点江山叱咤风云的旗帜般的作用,但因为他的沉默寡言,让大家懂得了理性思考,因为他的和顺知理,让大家懂得了精诚团结。
一九六五年底,在沈阳召开的全省知青工作表彰大会上,石山农场知青点,被评为全省先进知青集体。一枚大奖章戴在一位初三女生丰腴的胸前,那女生后来嫁给了军宣队的一位排长,那排长受处分后,带她回辽西朝阳了。
在春节回城汇报演出时,很多大连人都听说了我们的故事。母亲看了我们的那次汇报演出,当母亲把演出的盛况讲给父亲之后,父亲深有感触地说:“城市青年上山下乡,看来是一条值得研究的好事情。应该把它纳入教育改革的范畴里,而不应该只停留在民政事业的范畴里。”
大年初一的上午,毛宁到我家来拜年了。那一天,她穿了一件浅灰色粗芝麻呢的短大衣,这是她在农村不曾穿过的。母亲很热情地接待了毛宁,她嗔怪我应该早点去毛家,看望一下毛宁的父母。
毛宁走后,父亲一直没说话。晚饭后,父亲和我谈到了年轻人择偶的三个标准,即一健康,二聪慧,三明理。“你早晚要面对这样的事情,但不要太着急。”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你今年才二十一岁,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返回南尖前,我曾向父母提到,想让家里为我买一台幻灯机。我谈了农村业余文化生活的贫瘠,我希望用幻灯的形式代替很少见到的电影,我希望用自己的美术特长,为当地农民做更多的事情。
父亲十分支持我的想法,但母亲却露出难色:“一台幻灯机得多少钱啊?”我当即表示,这笔钱算是我向父母借的。年底分红时,我一定能还上。
当然,一九六五年分红时,全体大连知青没分到一分钱。那时农场的工分低得可怜,辛苦一年下来,挣不上口粮钱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久,母亲为我买的幻灯机,由北京幻灯营业所寄到了石山农场。于书记知道后,决定成立石山农场幻灯小组。他认真地对我说:“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农场一定会全力支持你。”
母亲寄来的幻灯机是汽电两用的,也就是说,在没有电的地区,可以用汽灯作为光源。当时的南尖公社,除兴隆岗公社驻地外,其他村庄都没通电,所以汽灯就成了这台幻灯机的唯一光源。为了解决这一关键问题,于书记同意让我出差,去东沟县大孤山镇买汽灯。
那一天清晨,我独自一人乘长途汽车到栗子房,并从那里转车,于中午时分到了大孤山镇。我跑遍了大孤山镇,最终还是没买到汽灯。我决定去丹东了。在设法与石山农场取得联系并得到同意之后,当天黄昏时,我乘车赶到了丹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