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〇年七月,冯小刚先生的电影《唐山大地震》开始在全国院线公映。一时间,我接到许多朋友的电话。
“看《唐山大地震》了吗?”他们都关心地问我。
“没有。”我说。
“太惨了,我劝您还是别看了。”朋友们善意地建议。
“……”我一时无语。
我开始注意电视里播放的《唐山大地震》的拍摄花絮了,我甚至注意互联网上关于这部影片的所有信息,并一反常态地向周围所有看过这部片子的同事打探剧情,我在为自己积蓄勇气和预应悲情的力量。
终于,一天下班前,我给老伴打电话:“今天晚上,我请你看电影。”
“什么电影?”电话里老伴显然有些紧张。
“《唐山大地震》。”我说。
“你准备好了吗?”老伴试探着问我。
“准备好了……”我说。
影院里的灯光暗了下来,当熟悉的一九七六年的唐山街道,在巨大的宽银幕上迎面扑来的时候,我的心骤然狂跳不已。我怕被老伴发现,黑暗中我摸出速效救心丸,抖抖地倒出一堆,悄悄放进嘴里。我看见成千上万只蜻蜓重新飘浮在我的周围,感到一阵阵强烈的窒息。
灾难重现在眼前,周围一片啜泣声,而我却渐渐平静下来了。
应该承认,这是一部十分优秀的电影作品。但冯小刚先生万万不会想到,作为一名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真正让我浑身颤抖的却是一组千军万马的过场镜头。
雨云低垂的天空中一片轰鸣,无数直升机从头顶呼啸掠过直指汶川。残断的公路上,各种现代化大型设备及抢险车辆风驰电掣,成千上万来自全国的解放军战士、医疗救援队员和志愿者一路风尘昼夜兼程。当一面唐山救援突击队的旗帜,从一彪人马前一闪而过的时候,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了!
我为我祖国的强大而感动,我为时代的进步而感动,我为我纯朴善良的父老乡亲所感动。
唐山人从来把恩情记在心里,尽管他们曾遭遇过巨大的牺牲,而得到补偿的却微乎其微。在平常的时日里,他们平凡地生活,日复一日地打发着岁月,但在国家危难的时刻,他们却从骨子里油然生发出一种强大的使命感,并因此结成一股力挽狂澜的精神力量。
暑热终于退去了。由于雨量充沛,破败的院子里,茄豆瓜菜的长势出奇得好。生产队开始帮倒房及危房户搭抗震棚了。灾难过去了,人们还得生活下去。
九月九日下午,我到公社抗震指挥部,索取东方红电灌站从任庄到陈官营的干渠资料。在这里,我遇到了高少良。多半年没见面了,见面之后倍感亲切。高少良嘴里的那颗坏牙地震前就拔掉了,因此看上去胖了许多。
“你父亲怎么样?”他关心地问我。
“没有任何意识,像傻子一样。”我伤心地说。
“没向大队提出到外地去就医吗?”高少良问。
“提了,而且地震后又提了,可大队还是不放人。”我望着他说。
高少良避开了我的目光:“****养的。”他低声骂了一句。
来电话了,高少良顺手接过电话:“好,好。”他急着向帐篷外喊:“朱秘书,县委的电话,让刘书记亲自接。”
刘书记跑进来了,高少良将电话递给他,便和我退到军用帐篷的角落里。
“什么?是,是。”接电话的刘书记,不知为什么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放下电话后立刻喊来朱秘书,神情严肃地对他说:“通知下午四点前,所有能回公社的机关干部,全部回来听广播,中央有重要消息要传达。”朱秘书点头离去。“通知延边医疗队的全体人员和参与抗震救灾工作的临时工作人员,一并参加。”刘书记追出去又补充了一句。
“知道了。”朱秘书跑进了广播站的播音室。
高少良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午后三点三十七分。
公社的抗震救灾指挥部就设在公社的院子里,这是一个野战部队营指挥机关使用的帐篷。四点快到时,所有能回来的公社干部,全都急着赶回来了。
公社广播员小张,早就把扩音器调好了。
四点整,从扩音器里传来了这一年人们经常听到的哀乐声。
七分钟之后,美联社东京分社向全世界发出第一条快讯:
“******逝世。”
十分钟之后,合众国际社东京分部向全世界发出又一条快讯:
“中国共产党主席******今天逝世了。广播说,毛是在星期四(九日),北京时间上午零点十分病逝的。”
天又塌了。延边医疗队的医生护士们最先哭了,紧接着,偌大的军用帐篷里,一片啜泣声。我有些惘然,我不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散会之后,我拼命地往家跑,今天生产队为我们家搭抗震棚,等我赶回村子时,唐桂岩正指挥着大伙儿往棚顶上大泥呢。
“毛主席逝世了。”跑过沙沟,我压低嗓音喊。
“听说了。”大伙儿望着我,想听我多说点什么。
“毛主席没了……”我仓皇地望着乡亲们。
当天晚上,立春和唐桂岩将我喊到沙沟边上一个废弃的小抗震棚里。摸着黑儿,我们一直谈到很晚。
在之后的日子里,中国沉默了。从地震废墟扒出来的半导体收音机里,每天只能听到播音员那苍凉哀悼的声音,国家在国丧中。
二十多天后的一个清晨,收音机里忽然传来了歌声。那声音显得十分空灵并充满无限缅怀的深情。
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您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
春风最暖,毛主席最亲,
您的革命路线永远指航程,
您的功绩比天高,
您的恩情比海深。
幸福的太阳永不落,
您永远和我们心连心。
……
歌声中,我终于意识到,一个时代到此结束了。
转眼就是秋天了,那天我向唐桂岩请了假,和立春、唐桂义、银河登上了徐流口长城。
仲秋时节,深如瀚海的燕山山脉已由满目青翠褪成了黛紫,雄浑苍古的万里长城,从山海关方向一路向西,在徐流口关隘前跌宕蜿蜒之后,依着山势直插大沙河畔的冷口雄关。明朝开国元勋徐达督修的这段长城,将秦汉时代用黑石砌垒的古墙,或包容其中,或弃之其外。那烽火台虽经近五百年风雨侵蚀,却依然耸立在群山之巅。站在长城上,浩荡的山风,从燕山深处呼啸着吹来。在湛蓝的天空中,一架北京至沈阳的民航班机,喷着银白色的尾气从头顶滑过。
在一处两山围合成巨大夹角的峡谷上,我试着将一块巨石掀起,但力量不够。立春跑过来问我想干啥?我说帮我一把,我想把它掀下去。银河谨慎地朝下望了望:“来,帮大哥一把。”四个人齐心合力,那块巨石终于被掀翻了。
开始它只是顺山势不情愿地滚动着,几经颠簸之后,在一段陡坡上,巨石倏地变得轻松起来。很快,沉重的巨石竟飞速地弹向空中。在它狂野的撞击下,积郁在峡谷里的一川鹅卵石,顷刻间被它的轰然巨响搅动起来。它们相互撞击并相互鼓舞着,一时间,尘烟冲天,响声如雷,整个峡谷被搅得一片欢腾!
当天下午,在回唐庄的路上,从青山院中学的校园里,传来一阵欢快的鞭炮声。醒目的大标语贴在学校的外墙上:“热烈庆祝粉碎江青、******、******、******篡党夺权阴谋的伟大胜利。”我猛地将自行车刹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春激动地望着我:“大叔,晚上到我家喝酒去。”
四个人,将车子蹬得像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