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黄昏。
京城的黄昏很诱人。
八角楼风檐上，吊钟儿轻轻鸣响，紫禁城内笼一大片阴影儿。隐士闲人都知道鄙视营营苟苟钻营做官之人。但宋代一大儒自隐于山野二十载，忽一日从京城过，人立前门下，面色苍白，见紫禁城禁卫从午门出，木讷不做一语。人后问其何故，答时一叹，道：“不作威风士自寒。”
这答语之意也可鉴，后人多猜测，那个“寒”字多半是做“寒酸”、“自馁”、“自惭”、自觉形秽而言。又有人认定，这“寒”字作“畏惧”、“骇怕”讲。看来儒雅之士对这奢华威风多有惊惧、艳羡。
紫禁城下，无贱民。
在前门墙下，有一个小小摊儿，有小轮车做垫底儿，上面铺上长长案板，有一只瓮瓦锅烧着，毕剥炸着响柴，几条长凳，羊角凳子，车边高挑一条瘦竹竿儿，竿上挑一块脏里巴叽的“李”字。
这是李记爆肚摊儿。
天已晚，紫禁城里已经喊过“掌灯，下钱粮”了，紫禁城外，前门墙根下，还挑着这么一盏风灯，灯下有这么一个爆肚摊儿，摊边聚满了人。坐下的，个个面露喜色，旁边站着等的，个个抓耳挠腮。
爆肚不贵，十个铜钱一碗。
有一个瓦钵，专用来装铜钱的，顾客自己向瓦钵里掷铜钱，咯咯乱响。
人们都默不作声。
吃爆肚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有穿一件绸袄小褂、踩一双靴子的，有穿大袄长衣、一步三摇的，有穿一件粗布裰褂、一身臭汗的。掌柜的话也不说，只是把勺子一伸，叭——一碗，又一伸，叭——一碗。
偏有人不识规矩，吃过了一碗后赫然大声一吼：“好，再来一碗！”众人就都吃惊，看着他，象看一个怪物。
爆肚李的规矩有三：一次一碗，再吃重新排过；自己掷钱扔瓦钵里；不能大呼小叫。
可这人吃爽了口，竟然大呼小叫起来，还顺手扔瓦钵里一大块银子，众吃客都惊讶地看他，看爆肚李。
爆肚李是个黑脸汉子，他先用手一抄，瓦钵内那块大银便被他抄在他手中：“用不了这么多，就是十几枚铜子的玩意儿。”
爆肚李用手指一摩挲，银块上便掉下来一些银屑屑儿。他把银子放在这客人面前。又用掌一吸，把桌面上银屑吸在掌内，手一攥，便成了一片薄薄的银片，顺手一丢，银片儿入了瓦钵。
那客人竟自不觉，吼道：“这块银子不用找了，算大爷赏你的！”爆肚李的脸色变了：“你赏我？”
客人道：“对，对！再来一碗。”
爆肚李抓这一锭银子，嗖地向身后一掷，银子一飞数丈，叭地嵌在前门厚厚的砖墙内。
这客人浑然不觉：“你不要银子？不要银子也不要紧，再来碗爆肚！”
爆肚李手仍拎着大勺子，瞪眼看着这客人，盯着这客人的脑袋：“你说你是大爷？”
客人惊讶地点点头。
爆肚李冷笑：“天子脚下的爆肚李，只有三个人可以对我自称大爷的，除了这三个人，就算是皇上来也不行。我也一样摔勺子……”
那客人仍悠然而笑：“好，好性子。你先说说这三个人是谁？”众人都知爆肚李不好惹，都知他这个脏不叽的白布上的李字还是清朝先皇圣祖康熙爷一日吃了三碗爆肚用汤汁写下的，百十年的先皇笔迹，连当今皇见了这个“李”字，也毕恭毕敬，何况这个耷拉眉毛，一脸丧气的男人？
那三个人数到天边，也不会数到这个男人。
众吃客就冷冷而笑。
爆肚李道：“第一个人是前朝人史可法。这个人来吃我爆肚，可以没有那三条臭规矩，可以一吃几碗，可以一坐到底，可以不花一个铜子儿，可以大吵大嚷……”
众人一叹。以为他讲的是一个今人，谁知是个古人？史可法死去多少年了，尸骨魂魄亦不可能来吃这爆肚。
这耷拉眉毛的男人越发觉得有趣儿了，他又问：“这第二个人是谁？”
“戚继光！”
众吃客又一叹，无法说理，这又是一个上几百年前的死人。
耷拉眉毛的男人突然狂笑道：“有趣，这两个人也真选得好。但不知这第三个人是谁？难道也是个死人不成？”
爆肚李道：“这第三个虽然是个活人，但决不会是你，所以你什么话也不要问，只好受我这铁勺一敲。我曾经用铁勺敲过三个人的头……”
耷拉眉毛男人问：“怎么样？”
爆肚李一叹道：“都死了，一次我就换过一把铁勺，这是第四把铁勺，刚换上三个月，它太轻，用不趁手，我早就想把它换掉了……”
爆肚李缓缓举起了铁勺。
旁边那一条长凳上坐了四个人，突然一齐向后闪了几步。人仍坐在凳子上不动，但凳子挪移了出去。
这是被爆肚李那杀气逼得退了出去。
爆肚李举勺欲击，这一勺下去，耷眉毛的男人就会没命，爆肚李有那一面脏不叽的“李”字旗，杀上几个人又有什么？
耷眉毛的男人一叹道：“好，算我倒霉。不过，我还是得问一问，那第三个人是谁？”
爆肚李仍在笑：“那个人决不会是你。他是南北来去无踪，名扬天下的奇侠胡飞。”
这耷眉毛的人突然象呆住了。
爆肚李的勺子飞快地一击，要敲在他的脑壳上。
这是一柄钢精的、柄长一米、重二十多斤的大勺子。
耷眉毛的男人突然冲爆肚李挤眼儿一乐。
就有人一声叹息道：“爆肚李，这回你不能杀人了……”
爆肚李先生停手，冷冷地问道：“为什么？”
坐在旁边的一个人叹道：“这人个不是别人，偏偏就是那个王八蛋，叫什么奇侠胡飞！”
爆肚李傻了，问道：“你是胡飞？”
耷眉毛男人点点头。
爆肚李一脸诧异：“你是胡飞？”
胡飞点点头。
爆肚李放下大勺子，突地抓起瓦钵，向胡飞一掷。瓦钵不出手，瓦钵内的铜钱飞成满天钱雨，每一枚铜钱都蕴藏杀机。
胡飞见满天钱雨一飞而起，手只一拢，无声无息，漫天铜钱皆不见了。
桌案上，撂起一吊铜钱，坚直如线，齐胡飞眉头。
爆肚李突然哈哈大笑道：“是奇侠，是奇侠！”
爆肚李突然向众客长长一揖：“今日是爆肚李的喜日，众位请回吧，改日再来，爆肚李当好好款待众位。”
众客人又惊又异，纷纷离去。
有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衫的瘦削文人也起身离去。
胡飞突然一呼道：“柳先生，何不坐下吃上几碗爆肚儿？”
那人猛然回头，冷冷看着胡飞道：“你请我？不吃。”
爆肚李突然躬身施礼，道：“柳先生，我请你吃几碗爆肚儿，如何？”
那人慢悠悠道：“你请我？好。”
墙里的银子挖出来了，爆肚李向胡飞谢过，收起了这一锭大银。火重新烧过，瓮瓦锅重新烧起，爆肚儿重新切过，爆肚李喜笑颜开。
只有两个吃客：胡飞与柳无恨。
两人食肠宽大，竟吃了爆肚李一瓦锅爆肚。
柳无恨向爆肚李行了个揖，转身要走。
爆肚李喊道：“柳先生，请留步！”
柳无恨站住了，但并不回过头来。
胡飞道：“先生既然无恨，自然对人生有大彻悟，何必如此执著呢？”
柳无恨道：“爆肚李，你不该同这个混蛋一起来赚我……”
爆肚李道：“我与先生赔罪……”
柳无恨一叹，不语。胡飞叫人讨厌，但爆肚让人垂涎，总不至于讨厌胡飞，就不再吃这奇绝天下爆肚。
柳无恨缓缓转过身来，问道：“胡飞，你想要干什么？”
胡飞没了嬉态，问：“柳先生，你打开锦匣，匣内只有一张纸条？”
柳无恨点点头。
胡飞又问：“锦匣什么样儿的？”
柳无恨道：“饕餮花纹，万字，成红、紫、蓝三色，织片儿。”胡飞问道：“匣壳儿用什么？木板？还是它物？”
柳无恨摇摇头，胡飞不再问了。
柳无恨看着他，突然说了一句：
“树枝从后背射入……”
胡飞点了点头。
柳无恨道：“你知道督抚身后是什么？”
胡飞摇了摇了头。
“一面屏风，紧靠着石墙，墙上既没有窗，也没有缝隙，一面厚有三尺的石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