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时,有个阮藉,说他当过步兵校尉。所以人们叫他阮步兵。他好喝酒,人又狷傲不群。一天他上山去游玩,进了一片古树林,见到了一个蟠然白发、静凝入定的道人。那道人的道衣鹑衣百结,身披尘垢,面结蜘尘。
阮籍知道这人是高人,上前深深施礼,打算向这道人学学绝世之绝技。道人白了阮籍一眼,不动。
阮籍就向道人讲老庄之道,讲清静无为,讲物始终极。
道人闭目不语。
阮籍想,此道不同,另择一道吧,就又向这道人讲儒学之治。讲孔子游说陈蔡,讲孔子治学讲书。
道人闭目不语。
阮籍再一想,又向道人讲琴棋书画。
讲琴,自然可以讲俞伯牙摔琴,讲琴韵,讲琴情。讲书,自然从古时讲起,讲古人治书如同天下渊岳,沉者峙其实,高者夺其险,讲走势、笔情、心志、墨趣。讲画自然有吴道子的点睛之笔,有泼墨淡墨渴墨焦墨之分。更从古人壁画之思,谈古朴、谈出世、谈人情、谈味道。讲棋道,更以黑白子分说泾渭之情,讲人伦之大,生杀之机,还从这焦渴难耐中寻找一种人间生死之谜。道人仍闭目不语。
于是阮籍突然想起来了,他自己还有一招绝技不曾露白于这道人呢。
原来阮籍生来擅于呼啸,一啸起来,声音响亮。这自然是人的功夫、气量、涵养、定力集于一身的绝技。
阮步兵一啸,天下无出其右者。那就是说只要阮籍一声呼啸,天下人再没有谁可以比得上他的。
阮籍茹气含胸,准备一啸。
这一声啸也有声有色,身边的树木都簌簌颤抖。
道人突然笑了,抬头看看阮籍,笑道:“可更作。”
那意思是说:不错,你可以再来一次。
阮籍很快乐,他就又啸了一次。阮籍很满意,他这一啸如一头豹子嘶吼声音不绝。
这一次再怎样,不理睬阮籍了,闭目不语。阮籍只好下山了,他一步一回头地走下山去。他期望那道人会呼唤他回来,同他谈点什么。
他下到山脚,离那道人足有二三十里了,也没听到那道人呼唤他。
突然,阮籍的脸变了颜色。
原来,从山里传来了一声呼啸。
这声呼啸象是风,哗哗的把二三十里的林子震得嗡嗡响。从山上刮向林子里,象雷吼,林子震得直抖。又象是一阵滚雷,从地底传来的一阵阵嘶吼,直逼向阮籍,震得他心一阵阵激跳。接着三声呼啸,一声比一声强,象金石之声,撕裂山岩树林,让大地震惊失色。
阮籍急急忙忙转身,向山上跑去。
山上已经没有人了,没有那个鹑衣百结的道人了。
苦苦讲完了阮籍的故事,又问:“你说,我这一叹如何?”胡飞只是一笑,不讲话。
苦苦恨他不讲话,唰地一冲撕烂了胡飞的上衣。胡飞苦笑:“我这件衣服花了三十两银子做的。”
这一件质量上乘的衣服,谁见了都说好,因为衣服穿在他身上,很舒适,看上去很顺眼。胡飞这件衣服被苦苦一把撕烂了。苦苦苦着脸,问道:“你还要不要我唱给你听?”胡飞不敢摇头,他有点知道男人乐意去找苦苦补袜子的秘密了。
苦苦就唱:
“下山的哥哥,你别找我苦苦,苦苦我不会补袜子。油灯下翻来覆去看袜子,找不到我的线头。下山的哥哥,你别来找苦苦,苦苦我不会讲乐子。被窝里我头贴在你胸脯子。泪水流成了河沟子……”
苦苦的唱一波三折,低婉凄冷,象在叹息。这叹息让烈性男儿心折,让他们甘愿死于虎吻,也要护住这个可怜的女孩子。
胡飞呆立不动。苦苦冷丁一出手,打散了胡飞的发髻,男人成了披发之人。
胡飞不动,他没法儿动。
最后一个袅袅娜娜上来的是辣子。
辣子盯着胡飞看,突然呸地吐了他一口,一口清痰吐在胡飞面上。
胡飞没动,他的手向前直伸。突然一片树叶从树上飞下来,直贴在胡飞面颊上。树叶掉了,直飘落在地上。
辣子看着胡飞:“你是奇侠?”
胡飞道:“你看奇不奇?”
辣子道:“你象个男人。”
胡飞道:“你不象个女人。”
辣子笑了:“我一骂起人来,更象个女人。”
辣子道:“因为男人喜欢,你不明白吧?这是个秘密,告诉你也无妨。越官儿大,钱儿多,有本事的男人,越希望被女人骂。可女人不明白这个道理,见了这种人,只知唯唯诺诺地奉承他,却不敢骂他。那还有什么乐趣?这种男人如果没有女人管,没有女人骂,他们这一辈还活得有什么乐趣?你说这对不对?”胡飞不知道对不对,可这个女人讲话时,他总是想朱玉。他为什么想起朱玉?是因为朱玉那泼泼辣辣的性格?
辣子说道:“你这个王八蛋,为什么不讲话?胡飞没话儿可讲。”辣子就开始骂起人来了。辣子骂人也讲求“六义”,也可能因为辣子读过书,知道《文心雕龙》,知道比、兴、赋:“哎哟哟,山里大了啥兽都多,癞蛤蟆管兔子叫大哥。山里红红熟了掉蛋蛋儿,人熟大劲了儿扯坏涎儿。骨头串大饼你真糊涂,跟着狗骂鸡你乱插足……”
就骂了半个时辰。
胡飞不动。
辣子突然不骂了,她冲上来,嚓嚓嚓三下把胡飞的上衣扯了个精光。
胡飞就赤裸着上身。
他不能动,他知道他不能动。
你如果被一个乐得象孩子、一眨眼一个心眼的女孩子和一个白白的、笑得迷死人的妖精再加上一个苦苦看你让人生怜生爱的女人和另一个象辣椒一样辣你直掉眼泪的女人围住,你有什么办法?人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四个女人,而且是四个这样的女人?
胡飞突然笑了,他向四个女人笑,笑得很轻松:“你们只想扯掉我的上衣?”四个女人愣了。
遇见这么嬉皮笑脸的男人,无论小乐子、白白,还是苦苦、辣子,都只有愣神的份儿。
胡飞突然冲山神庙塑像笑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要让她们来纠缠我?”
从山神塑像里走出来一个人。
这是个女人。
比起乐子、白白、苦苦、辣子,她更象个女人。
只有和这四个女人比,才知道她这个女人有多么美,有多么妙。
她笑得比小乐子更天真,更纯情,你望着她的脸,绝想不到她是三十绰约的妇人。那笑更象一个孩子。她比白白更白,白得象玉,象纯净的天鹅。她那白皙象玉磨的,而白白那白皙象是用水洗的。她比苦苦更沉郁,她眉尖带蹙,活脱脱是个捧心蹙眉的西施美色,让人想上去安慰垂怜,让人想为她跳渊蹈火。她比辣子更尖厉,只要她的眉尖一挑,任何赶山人都知道自己会被她活活捆绑在树上,喂山里那嗡嗡的小咬儿。
她在笑,向着胡飞笑:“亏你想着我。”
胡飞慢悠悠道:“我没想着你,是你想着我。”
她笑道:“你是说那一张字条儿?”
胡飞点点头。
她放声而笑:“你千万不要让我有了饥火,我可不是那些急煎煎下山的赶山人。”
白白道:“莫非你还要消遣我们一下?”
白白那媚样儿透骨。
胡飞的脸色很难看。
金大娘冷冷一笑,盯住白白,白白吓得噤声。
金大娘道:“要想消遣,也轮不上你们,还得我亲自来侍候胡大侠。好不好?”这个“好不好”说得媚入骨头里去了,让胡飞怎能答上一个不“字”?
转眼间,山神庙就变了。
山神庙象幢新房,一家农人简陋但很有生气的洞房。
从山神握着蛇魈的手臂垂下来红绦,红绦在中间打了个簇新球儿。从庙槛上悬垂下来一条红绦,双绦垂结,结成两个绣球,咬在一处。
红球下面是一张床。山路之中,居然有这样一张大床。这是一张双人床,是一张富贵大床。
庙里一眨眼就没了那些尘封的蜘蛛网,没了那满地的灰尘。金大娘竟然身穿着吉服,她笑吟吟地对胡飞说道:“吉时已到,你为什么不更衣?”
胡飞呆住了。
他看着金大娘。她是个美人,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人。下山的男人常常看着她,呆呆地不知说话,不能做事,人痴如醉。足见金大娘是艳绝天下的美人。
可她情愿和他春宵一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