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年青仍在燕氏坞活着。
他天天坐在那矮凳子上喝酒,只能喝浊酒,吃大盘子大碗内那粗糙的食物。
他总是恍惚如梦。
梦中有一个婉娈的秀色女子燕姿坐在面前。
燕姿在笑:“哎呀,你这个笨蛋,你既然不乐于吃那些玩艺儿,为什么不吃我的菜,为什么不喝我的酒?”
两个人突然又笑起来。
白年青恍惚之中,对面坐着的是燕姿,燕姿面前放着是那精细瓷盘,他就向对方那菜盘中下箸。
叭——筷子被人挟住了。
对面也是一个身长大汉,他道:“你自己也有菜,为什么要吃别人的,难道你不知道,贪婪只有一条路,是灭亡么?”
白年青一怔,看清了,对面大汉也是那些粗糙食具,马马虎虎的饭菜,也是浊酒一壶。他叹了一口气,又吃自己的菜。
对面大汉轻声说道:“难道连同乘之情也忘了么?”
白年青慢慢抬起头来,看清了对面这人,这人是沈多,是那个和她一同乘车来燕氏坞的沈多。
“你是沈多?”
沈多和白年青来到树林里。
白年青仍心不在焉。
沈多在他对面站定,盯着他道:“白公子,你出剑吧,用你的草帽化鞭,咱们决一生死。”
白年青一懔,怔怔地道:“为什么?”
沈多道:“你见没见到我哥哥沈声?”
白年青:“见到过。”
沈多道:“你杀死了他。如果不是你,这里任何人都杀不死他。”白年青道:“沈声?他没死……”
沈多道:“是真的?他在哪里?”沈多扔了流星锤,抓住白年青的肩膀,摇晃道:“他在哪里?”
白年青仍神魂不定:“他是在一个山洞里……”
白年青和沈多来到了悬崖之上。
悬崖之上,风声厉啸。
“他在哪儿?”沈多又抓起了流星锤。
白年青道:“他在下面……”沈多嘶声吼:“胡说!下面是悬崖!”
沈多流星锤一爆,叭叭如闪电,疾飞向白年青。
白年青身子向上纵跳,几次躲闪,不还手。
沈多手提着锤,吼:“你为什么不动手?你看不起我?你能杀死沈声,杀沈多更是易如反掌……”
白年青冷寞道:“我没杀沈声。”
沈多冷笑:“你把他连魂儿也推到悬崖下去了。他做鬼都浮不上这悬崖。这儿……太高……”
沈多哽咽着。
白年青突然睛眼一亮。手指悬崖下:“看?”沈多注目去看,只有三只鹰在盘旋。
白年青突然尖声呼哨三次。
那三只鹰在空中盘旋,翱翔,象凝定了的枯叶。
白年青一笑道:“好了,本来我是再也不想下去了,你非逼我,只好下去了。”
沈多吃惊地看着白年青,这人神情落寞,莫不是有了想死之心?白年青道:“你口口声声要找沈声,为什么又犹豫?从这儿一去,就可以看见他了……”
沈多道:“怎么下去?”
白年青道:“咱俩抱着,一齐往下跳就是了。”
沈多道:“你疯了?”
白年青冷笑道:“沈声不疯,我也不疯,你若怕了,就转身回去。可我告诉你,只有这一跳才可以找得到沈声。”
沈多注视站悬崖下面,白云飘浮,云彩幢幢,看不清悬崖下面。白年青道:“你跳不跳?你如果不跳,我就走了,你再别来纠缠我。”他又以手弹草帽,铮铮有声。
沈多紧紧抱住白年青。
如果白年青存心想死,他也是稀里糊涂陪他,到冥罗殿里都冤枉。
他俩的身子向下疾坠,直坠向了深渊,到了洞里,沈多和白年青都站着。
二人不言语。
白年青踌躇着,喊:“燕婴,燕婴!”
沈多问:“谁是燕婴?”
白道青道:“你别总抓着锤子,好象总要打我脑瓜似的。”沈多放下了锤子。
白年青道:“沈声,沈大侠!沈声……”
沈多高呼:“哥!哥!我是沈多……”
声音在洞里回响。
周围都用一块块斑杂色彩的毛皮缝缀着。
二人慢慢适应了洞内的光线。
白年青慢慢走到了石床前。
石床上,被子凌乱,有他和燕婴交欢的欢娱。
他愣了,瞅着这锦被鸳枕。
突然,他听到了沈多的哭声:“哥,哥!哥——”
白年青向洞外走。
在洞边,有沈声的尸体。他倚在洞边,双目凝望前方,苍鹰啄过他,把他的衣服都扯坏了。
沈多哭了,哭得很伤心。他从沈声的怀里掏出了一片帛绢。这是白年青与燕婴欢娱的鸳枕片儿。被他撕了,写上了血书——多弟见书如面:
兄居山洞,不日当死。此洞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实为兄之最好归宿。兄去时无它念,已将伟石国之事交付与白年青少侠,即“金丝草鞋银草帽,专踩天下不平道”之白年青也。弟如见其面,当知对伟石国之事筹划,切忘莽撞,当从长计议。
沈多趴在山洞边,看毕这纸文字。
他痛哭半晌,方把这帛绢揣在怀里。
他向白年青一揖道:“多谢白兄助我,得见我兄。”
白年青微微摇头。
沈多道:“不知我兄如何对白公子谈伟石国之事?”
白年青道:“沈大侠之意,让我通知大宋人,报皇上,说伟石国人并无反意。然后再去找伟石国王,劝他息念图宋,如若不然,则代他去求少林、武当方丈,动江湖之力平伟石国,而不用大宋动兵卒将勇。沈大侠此意,怕大宋兵动,金国乘虚图宋,致使生灵涂炭。”
沈多冷笑道:“伟石国这一批矮子,一个个心比天高,总想图谋大宋,不动兵卒,怎能灭得他们?”
白年青道:“举兵有什么好?枉伤民力,有什么好处可言?”沈多冷笑道:“我倒忘了,白少侠原来是这个矮子国的乘龙快婿!”白年青道:“胡说!我……”
沈多一揖道:“道不同,不相与谋。烦白少侠唤那鹰来,送我出洞。咱们各行其是好了。”
白年青笑一笑道:“也好,你干你的,我自干我的。”
白年青向洞外呼哨,但三只鹰仍在悬崖前翱翔,不入洞来。
沈多冷笑道:“原来白少侠只会跳崖,不会唤鹰?”
白年青怅然道:“果然果然,看来你我只好在此一死了。”
沈多持锤,指着白年青的鼻子道:“如果是死,我也得先打碎你的脑袋!”
他作势欲打,白年青反而闭上了眼睛。
“你说你不怕死,只要找到沈大侠就可。这一会儿你怎么怕死了?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死,有多好……”
白年青一叹,沈多只好坐下。他不想死,他看着白年青,白年青极是坦然。沈多只好坐在洞口,身子朝向洞内的白年青。
沈多也闭上了眼,但手里仍抓着锤子。
就有人一声叹,这是女人的一声叹,既不是白年青,也不是沈多。
沈多朗声问:“谁?你是谁?”白年青仍然稳稳坐着,闭着眼。那女人叹息道:“白年青,你怎么尽结交这样的朋友?你拚死陪他跳悬,他却坐在洞门口盯着你,手里抓着锤子,随时都想砸烂你的脑袋。”
白年青紧闭着眼中噙着泪:“我白年青没有一个真朋友,没有一个亲人。这脑袋本无可惜,砸碎也罢。”
有一个白影子从沈多身边一飘而过,跪在了白年青的峰前,双手如柔荑,捧住他的双颊:“夫君,我的夫君,你……可还好?”她语声哽咽。
白年青流泪道:“不好,不好,一点儿都不好……”
白衣女人抱起了白年青,莫非她点了白年青的穴道?莫非白年青已迷醉?他一动不动,偎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哪里象一个白少侠?白衣女人身轻心细,双手柔软,把白年青放在石床上,她一点点剥白年青的衣服,把他脱成了一个婴儿。
她轻轻脱下白衫,把它包在枕上。她向白年青笑:“好好躺着……”
她象没瞧见洞里还有沈多这样一个外人,象没看见他是个活人一样。
白衣女人冷冷的面孔如霜:“你就从这里跳下去吧!”
她象命令一个死囚。
沈多冷笑道:“你是谁?敢命令我?”
白认女人道:“你跳不跳?”
沈多道:“你跳好了!”
话音未落,他的流星锤就飞了出去。双锤齐飞,加上沈多的身子斜斜地随锤带出。他发了狠,这一势“双锤摘命”是他的救命绝招。他心中暗暗以这个女人为劲敌,因为她那冷霜艳色,因为她是白年青的女人。他以为双锤奔去,这女人不死也受重伤。
沈多不知道他是怎么落败的,他身子刚刚飞起,就耳边听到了“喀嚓——喀嚓——”
两声响,他的两柄锤子象落蒂的熟瓜一样落在他身下。他手中一轻,只剩下了一条链索。他急中生智,把这链索脱手,向白衣女人掷去。这一掷有力,风声嘶厉,若打在女人头上,白花绽成红梅。哪知他自己脖子一紧,这条铁链绞在了他脖子上。他的腿被人抓住,身子本来向洞内飞,竟不知怎么会向外飞去。
他只听得见白年青喊了一声:“燕婴!”他的身子就飞出了洞,向悬崖下落。
他听见了一声极凌厉的哨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