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姿一个人坐在皇宫大殿里。
一大早,百官进来给她磕头,向她报告杀人札在全国各地的奏报。那个太师刚刚念了两句,就被燕姿一声喝断:“滚,滚,滚出去!我不要看你们再演戏了!”所有的官员都急忙退出大殿去,只有燕姿一个人,她坐在大殿上。
她把王冠扔在地上,把发辫系好,穿一身极红的红衣裙,坐在椅子上,不动了。
她象她父亲,伟石国第一代国王那样静静地坐着。
她想一直坐到天黑,坐到夜深。
她这才明白,象她父亲那样一个人坐在大殿上,就很好。从殿下走过来一个人,一直向面前走来。该跪拜了,他没有跪拜。该向她启奏了,他也没话讲。她的手攥紧了匕首。这个人如果走近她,她就一匕首刺死他。
她不能让他看见她只是一个小女人。
她已经听到脚步声响在丈余之外了。
这个人竟站住了,但不讲话。
她睁开了眼睛。
这人浑身是血,肿胀不堪,难于辨认。
她看清楚了,这个人是郅安。
她不讲话,她想这一生再也不讲话。对于这个世界,她已经无话可讲了。
她等着郅安讲话。
郅安看着她:“我,我……”她静静地看着郅安。郅安镇定了一下,道:“我杀……我杀了他!”
她的脑袋嗡地一声响,她其实明白郅安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告诉她自己说她不明白郅安这句话说的是什么。你说的是什么?你再讲一遍!快,快,再讲一遍!
郅安从她急切的目光中看出了她的意思,郅安就咽了咽口水,很吃力地又说了句:“我杀死了他!”
他,他?他,他!他是谁?是沈多?是燕婴?
但她知道决不是,决不是。
一下子从脚底抽走了她全身的气力。
燕姿仍怔忡不语。
郅安道:“我用洋辣子,用‘满天花雨’手法,他中了四粒,或者五粒……”
燕姿不由得回身,去抓她的暗器口袋。掏出的洋辣子不少,三袋,整整三袋,一袋六十四粒,三袋共装了一百九十二粒洋辣子。一百九十二粒洋辣子,粒粒剧毒。还在,洋辣子还在,如果用郅安的洋辣子,不可能毒死白年青,何况他身边还有燕婴呢。
郅安象看透了她的心思:“我换了你两袋暗器。”燕姿的心一抖,直向下沉。
她打开了一袋,不错,这一袋没那闺阁女子的香气。
这不是她的,她的心冰冷。
燕姿的手又去摸解药,没有。
郅安的声音冷冰冰,象死人在讲话。
“你的解药被我扔到悬崖下去了,还有白龟。”
什么,白龟?她的头一阵子晕眩。她的头一静,但空白,没有什么东西在。
她盯着郅安,看着他的脸,这张脸看上去很陌生。
郅安道:“你说,你要杀了他,你一共说了三次。”
她不讲话。
郅安道:“你一句话从来不说三次。”
燕姿突然笑了,她诧异现在为什么不天黑,她朝郅安一笑,笑得很美,美极了:“你这样就替我杀了他?”
郅安点点头。
燕姿笑得很纯真,她很欢快地地大厅里旋舞。
“你杀了白年青,你杀了白年青?你可真是我们伟石国的第一勇士啊。”
郅安的脸上有了笑容。
她很快活。这就好。他要带她走,带她到一个谁也看不到她的地方,在那里,只有他和她。
那时,他一步也不离开燕姿。她乐意就让她做他的女王吧,他准会百依百顺的。他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在那里,除了树木、山峰、花草,就只有他和她,谁在乎他与她个子高不高、矮不矮?郅安凑上前来,他要抱住燕姿,要告诉她,这是他在心里想了千百遍的话。
他的身体触到了燕姿柔软温暖的身子。
他很快活。
一阵子凉意从他后胸冲进去,一阵子刺疼。
他怔住了。
燕姿抱着他,把他慢慢放大殿上。
燕姿想松手,但郅安紧紧抱住她不放。
他喘息着,在笑,笑,他用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去抚摸燕姿的头发,说道:“你不戴那王冠,穿这红衣服,头发……漂亮……”
郅安头一歪,松手了。
燕姿仍死死地抱着他不放。
夜色就笼上来了,一下子罩住了这大殿。
夜深了,又是一个月夜,月亮缺了。
树上扎着火把,白年青躺在地上。燕婴和沈多在看着白年青。他终于松了手,扔下那草帽,扔了这一双金丝草鞋。
他静静地躺着,死去了。
死时他只是瞪眼看着燕婴。
燕婴无泪,她穿一身白衣。
树林里有脚步声,是燕伊、燕妫抬着一具担架,担架上是死去了的郅安。
她俩身后是燕姿。
燕姿是一身女人装束,红头发,红头带,红衣裙,一双红鞋。燕婴慢慢站了起来。
燕婴与燕姿是姐妹,她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但她们一个修长玉立,一个小巧玲珑。
她们长得都很美。
燕姿看也不看白年青的尸体,道:“他死了?”
燕婴的话也很空洞:“他死了。”
燕姿道:“他也死了。”
燕婴默默看着她。
燕伊和燕妫把担架放在白年青身边。
女人见面不讲话,只是默然相对。
燕姿抽出身边的匕首,看着,道:“这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刃……”
燕婴也抽出了剑,她看着燕姿,道:“我很少用剑。”
燕姿点点头:“好!”
树林里黑黝黝的,只有火把在闪光。
燕姿与燕婴都手持利刃,准备做动天地,泣鬼神之一搏。
她们之间有多少恨?只有这一搏可以尽情。风吼,松涛响。燕伊、燕妫低着头,等着,她们是等着抬回燕姿的尸体。她们明知燕姿不会是燕婴的对手。
沈多也在等着,他是不是被白年青的死弄迷了心魄?不然他为什么对那汹涌而来的杀气不理不睬,只是低头看着白年青那张平静的脸?燕姿的身子在地上滚,象伏窜的鹿。燕婴的身子在空中飞,象飞翔的鹰。
叭——两掌相抵,人如落叶般飘下,又奔在一起。
两个人拥在了一起,愣住了。
两个人趔趔趄趄,互相搀扶着。
燕姿在喘:“燕婴,燕婴,你这何苦……”
燕婴一手摸她的头发,喘:“其实,你从来不会……自己梳头……”
两个人訇然倒下,象倒下一座山。
燕姿的匕首插在自己胸前。
燕婴的剑刺入了自己的小腹。
燕伊和燕妫无语,只是把燕姿和郅安摆在一起。两个人用剑掘土,掩埋。
沈多把燕婴放在地上,并不掩埋。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两个人。燕伊和燕妫埋毕了燕姿与郅安,又在近旁挖了两个坑。
燕伊与燕妫也用匕首刺胸,一个倒在坑里,一个趴向坑边。
沈多奔过来,他突然疯狂地哈哈大笑。
他晃着白年青的肩膀,喊:“起来,起来!喝酒啊,再喝……”沈多咕咚咚饮下了一坛酒。他把坛子摔碎。
沈多敲着白年青的银草帽,唱:
“青草编草帽,专遮太阳照。银子编草帽,想踩不平道。”
沈多哭了,把草帽盖在白年青与燕婴的脸上,向黑黝黝的林子里走去。
火把全烧落了,林子没光明了。
天亮了,两只鹰在这片林子里盘旋。
鹰落了下来,抓起草帽。
白年青与燕婴的脸变黑了,但仍象在熟睡。
两只鹰抓起二人,向悬崖飞去。悬崖下面,是一个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