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四一年的秋天,冀中大地血腥风雨,山雨欲来。
日本侵略者妄想把冀中革命根据地,演变成他们的王道乐土,变本加厉地对根据地进行疯狂轮番扫荡。鬼子汉奸每至村镇必烧杀抢掠,无恶不做,使根据地百姓饱受摧残。面对鬼子伪军汉奸凶狠暴戾,惨无人道的行径,我冀中军民在军区党委的领导下,改变对敌斗争策略,同敌人进行着顽强的斗争。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之下避其锋芒,击其弱处,化小作战单位,多方位出击,给敌人沉重有力的打击。
九月中旬的一天傍晚,陈村。
县大队女子战斗小队队长郑华带领小队,在抗日堡垒户陈老根家中已住了五天。郑华根据县委的指示精神和县大队长陈子扬的命令来到陈村、王村、李家洼子等村开展地下工作,宣传抗日,同时还肩负着一项更重要的任务,就是秘密安排军区独立团从战斗中撤下来不能随队转移的九名重伤员。
今天是第五天,郑华有些焦躁不安,几天来县大队的交通员并没有出现在陈村,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意外?她不愿意再往下想,因为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的太多了。参加革命工作几年来,她从一个普通乡村娃子成长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游击队指挥员,自己所经历的所遭遇的,只有想不到的没有碰不到的事情。一切都在变数之中,意外和明天不知道谁先到,必须灵活机动,随机应变。
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率领女子战斗小队在军区为数不多的女子游击队中出类拔萃。她带领十五个人的战斗小队能征善战,可谓巾帼不让须眉,在县大队中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因此,陈子扬大队长十分骄傲。她们所执行的任务也有其独特性:如化装侦察,锄奸锄霸,组织群众转移,抢救伤员以至拔除鬼子炮楼等。在县大队里谁也不敢小视这十五人的战斗力。十五个人个个武艺出众,都是苦大仇深的阶级姐妹。有七支日造马步枪,每人还有一支二十响驳壳枪,还配有匕首,飞镖等暗器。
用郑华的话说是土洋结合,中西并用。她们曾装扮成送亲的新娘队伍,将前来迎亲的汉奸队长送上了西天。还曾扮成江湖戏班进城,给伪县长唱堂会为民锄奸大闹县城。也曾利用鬼子据点里的汉奸中队长的娘亲,突袭据点一举烧掉了炮楼。对此陈子扬可如数家珍,唠上半天呢。
陈村村东头是鬼子汉奸的据点,炮楼里住着一个伪军中队和十几个鬼子。中队长是伪军大队长云中龙的把兄弟“麻三”。既然陈村有鬼子据点为何郑华还敢住在这里?这不是往狼嘴里钻吗!这就是郑华的有违常理之处,她认为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再者陈老根一家是抗日积极分子。据点里的中队长麻三是云中龙的过命兄弟,唯云中龙是从,他奉行云中龙的旨意保存实力、少惹是非。对村里的百姓很少骚扰,每次跟随鬼子扫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是个冲天放枪、拣了弹壳跟鬼子换子弹的主儿。
陈老根家。
这是一个典型的农家四合小院子,四间南房,四间北房均由土坯砌成,还有东西厢房,这本是一个农村的殷实之家,虽不富裕到也可维持日有三餐。但从前年家中遭遇不幸,祸从天降,鬼子汉奸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陈村、王村等有八路军,就派飞机对附近几个村庄进行轮番轰炸,结果陈老根的儿子一家三口被炸死在家中。陈老根愤恨恼怒,悲痛欲绝,从此在家中挖了几十米的地道和能容纳二三十人地洞,只要一听到飞机声就和老伴钻进地道中,并将粮食等一应物品都坚壁到地道之中,便是躲藏几日倒也无仿。
陈老根和老伴虽年过花甲,但身子骨还算硬朗,眼不花、耳不聋,下田种地各种农活不让后生。陈老根虽祖居陈家村,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他却少小离家到天津随一同乡学做生意,帮助打理一下杂务。
他虽不聪明但却勤劳肯干,同乡看他敦厚憨实很赏识他。由于同乡生意做得有声有色,红红火火,这陈老根倒也生活的舒坦,闲下来就到商号隔壁的武场子去学几下拳脚功夫,几年下来竟让他练就不俗的拳脚功夫。同乡看在眼里心里也煞是高兴,他不但能帮自己打理生意,还能替自己看家护院这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吗。
就在此时由于清政府腐败无能,对内横征暴敛,对外卑躬屈膝、一味忍让,八国联军看中国软弱可欺就打了进来。全国各地掀起轰轰烈烈的义和团运动。火烧洋教堂,抵制洋货,杀洋鬼子,一时间群情振奋、慷慨激昂。
正值青春年少、血气方刚的陈老根,也加入到抗击八国联军的行列中,他跟随武场的众师兄弟干起这伟大的事业。但没过多久陈老根在一次同洋鬼子的战斗中胸部中枪,同众位师兄弟也打散了,他被一对好心的母女救回家中,枪伤终于在母女的细心照料下慢慢地好起来。
这母女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让他充满感激之情,有恩不报非君子,事又凑巧老太太因病不久于人世,临终之际老人家将女儿托付给忠厚老实的陈老根。由于他参加过义和团起事,二人不敢在天津呆下去,只好打点行装奔关外的一位江湖同道而去。
两人在东北一呆就是十几年,冬去春来,思乡的念头越来越重,感到树高千丈总要叶落归根!在外漂泊再好也不是个滋味,还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好。尽管好友再三挽留,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但他不这样想,死也要埋在自己的祖坟地里,和父母列祖列宗葬在一起!话别了好友便携妻带子打道回府,回到阔别了二十多年的陈家村。
好汉不提当年勇,陈老根从不人前背后谈及自己的过去。人们只知道他到天津卫去当学徒、做生意,并不知道他参加什么义和团的事情和去闯关东的经过,他和老伴想把这段辛酸的往事永远埋在心底。只是从见了杨森和郑华之后,老两口和这两个孩子甚是投缘,又是自己仰慕已久的郑子鸿的子孙,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这才把埋在心里几十年的陈年旧事倒了出来。那一气用刀劈死三个洋鬼子的事情讲来又让他感叹了一番,心想就是现在的日本鬼子自己也能照样砍死他几个!听了陈爷爷、奶奶的过去,杨森和郑华不禁对两位老人肃然起敬。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陈老根家宽大的地下室里坐了男女老少十几个人。地下室中间摆放了一个小桌子,小桌子孤零零地站立偌大空间里,显得是那么孤独和渺小,桌子上的那盏小油灯那黄豆粒大的灯头发出的光亮,却给这间宽大的屋子带来了光明。
地面上铺满了干蓑的稻草,围坐着十几个姑娘。郑华坐在小桌旁注视着油灯头,在深深地沉思,仿佛要在那不大的光亮里找到什么。
陈老根坐在小桌子对面的马扎子上,嘴里叼着旱烟袋却没有点火,一会儿插在嘴里含了一会儿,一会儿又拿下来。陈奶奶坐在一个草编的蒲团上,怀里揽着这支队伍里最小的女战士:山花,她不到十五岁,不但年龄最小,个子也最矮,长得小巧玲珑,一张娃娃脸眉清目秀,落落大方,深得陈奶奶的疼爱。
“华姐,陈大队长咋还不派人来和咱们联系?都好几天了。”说话的姑娘叫方玲,人高马大,粗声大气,比郑华还高半个头,是队里有名的大力士。
杨三妹也沉不住气了,她被这沉闷的气氛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一口气憋在胸口不吐不快,整天憋在这地下室里像个老鼠一样太难受了!她将驳壳枪从枪套中拔出来卸下弹夹擦起枪来:
“华姐,叫我说干脆把村东头麻三那王八窝子给他端了算了,省得在这碍眼,出来进去不方便。”她说出来的话总是这样冷嗖嗖的充满杀气。
“队长,还是明天我去河西一趟,找一下县大队吧?”
山花从陈奶奶怀里坐直了身子,嫩嫩的娃娃脸上一副童贞模样甚是招人喜爱。
陈老根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在小方桌子上敲了敲,扫了一下这昏暗的地洞对郑华说:
“华子,还是我老汉去一趟合适,你们一出马动静太大,还是我老头子不惹人注意。”
“孩子们都不用着急,俗话说工夫不到事不成,还是让你爷爷出去溜达一圈,你们就安心地在奶奶这儿呆着!”
陈奶奶平心静气地伸开五个手指当梳子给山花拢着满头的秀发。心想这孩子命太苦了,这么点年纪就成了孤儿,父母都惨死在鬼子炮弹下,十四岁就跟着华儿闹革命,心里不仅一阵阵酸楚。鬼子汉奸王八蛋真是作孽呀!啥时候把他们杀光就好了!这遍地的炮楼子鬼子汉奸,杀到啥年月啊!咳,苦了咱老百姓了。
看到大家焦躁的情绪郑华反而冷静下来。她深深地记得陈大队长的话:你是一队之长,十几个人性命都攥在你手里,决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和纰漏。遇事要冷静周密的思考,果断行事,带好这支队伍。这是用血的代价换来的。
那是在去年夏天的一次反扫荡中,县大队的一个中队在和敌人进行着巧妙的周旋,由于天天转移突围,一天晚上转移到一个村庄,人困马乏实在累得跑不动了,就在村子西头宿营了,本来是想休息一会,待到半夜再向北转移。结果哨兵睡着了,等被敌人包围后才发现情况已非常严重,由于事前没有对整个村庄进行全面侦察,村东头住着鬼子伪军三百来人,结果从半夜打到天亮,县大队五十多个战士全部牺牲了,村西头巷子和院落里躺满了一百多具鬼子汉奸的尸体。由于没能及时掌握村里的全面情况,和敌人同居一村而导致这场惨剧的发生。大队长为此沉痛地给地委打了请求处分的报告。
女子战斗小队在陈子扬心目中的份量是很重的,他对郑华寄予很高的希望,她是冀中区少有的同敌人正面做殊死拼搏的女干部,十分难得。郑华不能辜负党组织和县大队领导对自己的期望,她深感自己肩上担子的重量,她看看陈奶奶和陈爷爷对大家说:
“爷爷不用你老人家去冒险,姐妹们不能操之过急,有一句话叫欲速则不达。当前的敌情非常复杂,敌人正四处寻找我主力部队进行决战,我们应该避实就虚,不能暴露自己。咱们要耐心地等待县委的指示。我再强调一下,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擅自行动。”
郑华非常严肃环顾四周,注视着她的姐妹们,她太了解她们了,几年来她同十几位姐妹出生入死、征战杀场,不管环境多么恶劣,情况多么艰难,不论遇到什么变故,大家都能从容不迫,同仇敌忾,视死如归。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里还能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这十几个姐妹性格各异:有的豪爽豁达,有的内向寡言,有的性情如干柴烈火,有的似温柔大家闺秀。方玲,人高马大,力大如牛,巾帼不让须眉。杨三妹,武功了得,掌快如风,能单掌开碑。韩双,县大队里有名的神枪手,双枪将,指哪里打哪里,打哪里到哪里,打枪从不喜欢瞄准,是个意念神枪手。宋春的飞镖打的出神入化,变化无常——
“对敌斗争形势是非常严峻的!”郑华用右手拢了一下额头上的散发继续说道:“县大队领导指示我们要以静制动,寻找时机,出奇制胜,咱们要以极小的代价来换取最大的胜利,决不能打消耗战。咱们当前的任务是负责把独立团下来的重伤员转移到安全地方并保护好,不能有半点差错,他们是咱们的亲兄弟,忍受了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咱们一定要坚决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
陈奶奶听罢接上话茬:“华子咱家也接两个同志来吧,咱这严实,我和你爷爷都七老八十了不招惹人注意。”
“华子呀,我看你奶奶说得在理儿,在咱家养伤安全,别看我这把年纪了,可不输给你们年轻娃子!”陈老根站起来身来抄起一把单刀来了一个“缠头裹脑”,又抖腕耍了一个“腕花儿”,干净利索颇见功底。郑华上前接过陈老根手中的单刀,扶他坐在小桌子旁的马扎子上:
“我的好爷爷,知道你是抗日积极分子,华子听你的就是,接两个伤员同志到咱家里来住。”
“孩子们这就对了,让我这把老骨头也为抗日出点力,孩子们养好伤早日去打鬼子汉奸!”
陈奶奶乐得闭不上嘴。这些娃子们也真是不容易,尤其是华子,这么小的年纪就离开亲人到了队伍上,和男人们一样同鬼子汉奸在战场上拼杀,毫不含糊哩!一把大刀抵住几个鬼子,打得滴滴溜溜转,一刀一个把鬼子送上西天,咱华子就是当今的穆桂英!这郑子鸿兄弟就是有福气,养了一个好孙女。这可是千倾地里——一根苗啊!菩萨保佑这些娃子平安吧!陈奶奶双手合十,两眼微闭默默地祈祷。
二
时近二更天,万籁俱寂,月黑风高。
一条黑影飞快地闪进陈家村陈老根的院子。不是走的正门,而是抬身起脚越过院墙,轻轻落在地上,来到窗子前敲了两下。屋门吱地一声打开了,来人闪身进到屋子里。陈老根高兴地拉住来人激动地说:
“可把你给盼来了!老赵啊——孩子们等得焦心哩!”
老赵是县大队老资格的交通员,近五十岁年纪,从外表上看像一个久经世故的商人。郑华见到老赵,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一下子落了地。上前一把拉住大伯的衣袖迫不及待地说:
“赵大伯你老怎么才来呀,我们等你好几天了!”
“华子,马上集合队伍跟我去见马团长和陈大队长,耽搁不得!”老赵急火火地说。
“好,咱们马上出发!”郑华冲里屋拍了三下手掌,十几个人全副武装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