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林城的一间客栈合院中,午后的阳光透射进来,给药味弥漫的屋内增添了几分暖意。
纱布缠身的流云静静地躺在床榻上,胸前有规律地上下起伏。在他身旁,小璃耷拉着脑袋,蔫蔫地趴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峰叔,他都躺了一天一夜了,不会有问题吧?”坐在桌边的方非撇头查看了下流云的状况,语气中不乏担忧之情。
峰叔无奈摇头,类似的话入耳已不下数十遍,然而恪尽职守的他依旧将大夫的诊断又复述了一遍:“气血两亏,神府震荡,但脉息强劲,性命无忧,只需调补滋养,固本培元,不日便能苏醒。”
“不日是要多久啊...”方非手肘撑桌,掌心托腮,似询问似自语地呢喃。
望着那布满血丝的眸子,峰叔忍不住开口:“少爷,昨日您为安置小华几人的后事一宿没睡,今晨又马不停蹄地赶来这儿守着,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他由我来照看就成。”
“峰叔,说了多少次了,不用那么毕恭毕敬的,您可是看着我长大的啊。而且我没事的,您瞧。”
困倦的面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方非努力支起沉重的眼皮,意欲展现自己的精力充沛。
“哎~~”峰叔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他清楚方非的性子——犟,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所以没有继续出言相劝...
滚滚光阴之水推动日影西斜,就在方非的双目快要阖上之时,“嗯~”,一道轻微的呻吟扫空了所有的疲惫,他赶忙坐起,与峰叔一同来到流云床前。
注视着那徐徐睁开的眼睛,方非高兴地喊道:“他醒了,他醒了!”眉飞色舞之态活像一只欢腾的小麻雀。
对他来讲,流云不仅挽回了众人的性命,更救赎了他的心灵,假如这次仅剩自己和吕钟几人存活,他都不知当如何面对自己,面对那些遗属。
相较于方非的雀跃,嘴角含笑的峰叔明显稳重许多,他亲身经历了流云与聂涯的大战,当然不觉得这个神异的少年能有什么大碍。
床上,流云听着唧唧喳喳的人声,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句:“好吵~~”随后,整个人猛地清醒了过来。
入眼所及,左侧是摩挲着自己脸颊的小璃,流云见此安心地舒了口气,接着,视线扫过床帐缓缓右移...
一位捂着嘴的少...年,和一名眉梢带疤的精瘦中年男子。
那秀丽似女子的少年,流云不认识,但那中年男子他有点印象,好像是与聂涯交手时帮过自己的那人。
这时,峰叔的话响起,拉回了流云的思绪。
“少侠感觉如何,可有哪处不适?”
“我...咝~~”刚想证明自己很好的流云,一动就触及了伤口,疼得他直龇牙,立刻又躺了下去。
“少侠之伤未愈,仍需卧床休息。此处乃罗林城中的客栈,安全无虞,三餐食宿亦由我等包揽,少侠且宽心暂居。”
顿了顿,峰叔继而介绍道:“敝姓傅,单名峰,倘若不嫌,称呼峰叔即可。身旁这位乃我家少爷方非。我等皆是京城飞燕镖局的镖师。”
温和的言辞与真诚的神情吐露由衷的善意,流云不禁放下了那点滴戒备之心。
待消化完获取的信息,他略为困惑地提问:“我叫流云,我怎么会在这里?”他的记忆尚停留在聂涯自爆的时刻,当下,脑袋兀自有些混沌。
“是我将昏迷的少侠带回。说起来,我等二十七人全赖少侠搭救,大恩不言谢,请受这一拜。”话落,峰叔弯腰俯身,深施一礼,方非也同样如此。
“额,你们快起来,快起来。我也只是顺手,呃,不,我的意思不是说人命不重要,嗯~~,应是适逢其会,恩恩,就是这样。何况峰叔你也救过我,算是扯平了,对,扯平了...”
流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他最应付不来这种郑重其事的场合,要不是现在受了伤,他早就下床扶起两人了。
床边,峰叔听着流云的话,沉着身躯,完全不为所动。不管原因是什么,事实就是流云救了自己等人,所以合该行这一礼。
此番表现更是让流云一个头两个大,嘴中的词句越发乱七八糟。小璃则是眨巴着明媚的大眼睛,懵懂地歪着小脑袋,她不清楚人情世故,唯有当个安静的“围观群众”了。
值此之际,“噗嗤”,一道笑声打破了流云的尴尬,寻声望去,却是方非被流云的表现逗乐了。
无法维持严肃的方非直起身子,随后朝峰叔说道:“好了峰叔,既然流兄生性潇洒,不重俗礼,那我们也无需扭捏作态。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嘛。”
说完,他看向流云和小璃,双眸折射出浓重的探究之色。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与自己相仿的年龄,超群的武力,然而并无年少得志的目无余子,平易有趣的性格更像一位普通人。还有他枕边那只小狐狸真的好可爱,好想抱抱...
方非在心中“天马行空”的同时,峰叔也起了身。见状,流云宛如卸下重担般的松了口气,他觉着跟聂涯的生死相搏都没这么累。
缓了缓神,心生好奇的流云不由问道:“对了,你们不是京城的镖师吗?怎会到天银山?难不成是去淘金的?”
峰叔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虽然感激流云,但是出于稳妥考虑,有些事仍得打探打探,比如那头生兽耳的怪人,比如流云自身的情况。于是,他回道:
“自然不是,我等押镖至这罗林城中,本欲休整一日便启程返回,可上街采购补给之时,偶遇一妇人四处哭诉,求人帮忙寻找入山未归的丈夫。少爷心善,便应下了此事,不料竟遭逢大厄,幸得流少侠仗义出手,免去这血光之灾。”
谈及此处,峰叔与方非都有些黯然。特别是方非,他总认为是自己的任性害死了华哥三人。
“哎~~”长叹一声,峰叔收起惆怅,反问道:“流少侠可知当日袭击者的身份,以及,其是否存有同伙?”
流云听了,面露难色,妖怪之事最好不要多嘴,言多必失。至于另一点,他确实有所忽略。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在伤愈之后回天银山勘察一番。
“嗯,流少侠是否有难言之隐,若是不便奉告,那也无妨。”峰叔见流云眉间轻拧,好半晌没回话,以退为进地试探了下。
“啊,不是不是。不过那人具体之事我了解得不多,仅知他名唤‘聂涯’,是个...奇人异士,从前重伤过我,因此和他结了怨。其余的就一概不晓了。”
流云仓促的答复中隐去了聂涯的妖怪身份,毕竟聂涯除了头上的兽耳,别的地方与寻常人等差距不大,奇人奇貌倒能讲得通。
“噢,这样啊。”峰叔听出了话中的遮掩,也没点破,他轻轻笑了笑,话锋一转,夸赞道,“呵呵,那人虽厉害,可仍不敌流少侠。流少侠才是天纵之姿,不到弱冠之年却武艺高强,我自愧弗如啊。不知是哪方水土孕育出如此英才?”
“哈哈,哪有,哪有,峰叔过誉了。我就是附近千乘县的一介平民而已。”
口中说着谦辞,实际上,流云的鼻子快翘上天了,那副得意忘形的嘴脸换来了小璃的鄙视。正自怨自艾的方非也重新审视了一遍流云,心中对他悄悄多了个定义:顾盼自雄。
“原来是清元郡本土人士,难怪地灵人杰。想必流少侠的父辈亦是人中龙凤吧。”峰叔一面继续戴高帽,一面不着痕迹地套着话。
父母亲人的话题一出,流云的脸色顿时变了变,他沉默了会儿,旋即闷闷地道:“我没有父母,只有姐姐...”
方非见流云情绪低落,急忙插嘴致歉:“啊,抱歉,流兄,我们不是有意的,还请莫要介怀。”
他说着,略微责怪地瞥了瞥峰叔。峰叔则回了一个“我都是为了你好”的眼神。
另一边的流云也不是胸襟狭隘之人,他洒脱一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好了,流兄暂且好生歇着吧,我们就不叨扰了。之后自会有人服侍饭食洗漱,若是有其它需求,尽管提出,不用客气。”方非笑着说道。
他在屋中候着,就是为了等待恩人的醒转。此时,目标达成,还进行了一番交谈,心里踏实的方非瞬间被疲倦感侵蚀一空,他已然抵不住睡意,便想要告辞离去。
流云同样瞧出了方非的状态不佳,未作挽留,只是提出了几点不算要求的要求:
“我俩岁数相近,你就别老称我为兄了,直呼其名就好,你叫我流云,我也叫你方非,这多好。还有峰叔,‘少侠’二字我听着怪别捏的,一样叫我流云好啦。最后倒是有一点,你们能让人带些果蔬吗?她要吃。”
流云讲到最后,努了努嘴,示意“她”指的是枕边的小璃。
少年纯真的言行使得二人皆心生好感,其中,方非愉悦地勾起了嘴角,爽快地应道:“没问题,流...云。”
峰叔更是觉得之前的问话貌似有些多余,可是即便再来一次,职责所在的他大概仍旧会这么做。
“嗒”,木门合拢,少了两人的屋子瞬间显得寂寥了起来。
望着小璃,流云喃喃自语:“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