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进入了初夏,河岸边开满了白色的水葫芦花,一片一片煞是好看。女人们用手拨开那些缠绕的水草,把脚伸进水里去浣衣汲水,她们的脚丫被小鱼亲着、咬着,清亮的河水中晃动着鱼儿顽皮的影子。
行船两岸是一路好风光。坐在船上的正是从省城到桥镇给怀家带来好消息的黄振纶。他满脸春风,因为他已通过厨子胡大江从抚台大人那里为怀穆春捐来了候补知县,官府的奏折已经核准,即日就要启程到贵州去署缺。
怀穆春要做官了!这个消息一下就传遍了桥镇。
那一天,怀家大院宾朋满堂、群贤毕集,一百张八仙桌把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厨房在头天就开始准备了,杀猪的杀猪,洗菜的洗菜,打酒的打酒,院子里灯火通明地忙活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才算有了头绪。当然,这宴席一定是要搞得隆重和热闹的,怀家不是一般人家,那宴席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宴席,鸡鱼鸭鹅、海参鱼翅、干果什锦应有尽有,厨子也是桥镇有名的,大家都明白,没有几道拿手菜是掌不了怀家勺子的。怀荣三对这次宴请异常重视,他吩咐下人不得有一丝马虎,菜谱得反复念给他听听,冷碟几盘,蒸菜有几道,大菜有哪些花色,汤有几盆,怎么个上法,都要一一道来,如此讲究,怀家才能不失礼数。
宴席开始的时候,怀家大门外放起了鞭炮,几十杆大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半天,引得很多小孩在地上抢,搅得乌烟瘴气,个个脸上像猫抓花了一样,衣服被炸出了铜钱眼,棉花朵朵绽放。当然,大人们的心也被挠得痒痒的了,因为怀家在过年过节时,都会请上戏班来助兴,今天也不例外,喝喜酒,看大戏,喜气洋洋。
怀荣三穿了件红绸袍子,银须闪烁,显得格外精神焕发。怀穆松、怀穆霞都在忙着应酬赴宴的各色人等,他们在人群中显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只有怀穆春还在不知所措,因为他还没有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要告别他过去的生活,到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去做官了。所以,他的心底多少有一点荒唐和茫然的感觉。
宴席上,你来我去都在围着敬他,怀穆春很快就喝得晕晕乎乎的,喝着喝着,话也开始不利落了。但他还有一丝清醒,他想他得赶紧逃出去,不然等会儿闹出笑话煞了众人的风景。借着夜幕来临,人们兴致高涨,福正班正在紧张化妆的时候,怀穆春一个人悄悄地溜出了大门,想到街上去透口气。
走在街上,凉丝丝的风迎面吹来,吹得他眼睛发虚,腿发软,他头一歪,把喝的酒吐得个干干净净。吐了后,他感到好过了一些,便又往前走,步子踉踉跄跄像踩在橡皮上,走着走着,怀穆春“咚”地倒在了一个角落里呼呼大睡起来。
等他醒来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感到头里灌了铅。怀穆春看了看四周,街上已无行人,夜应该很深了。但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感到旁边有人,这样想的时候就真的感到了一股身体的热气。他睁眼望了望,想仔细端详,但酒劲还在,眼睛仍然缭乱,这人是谁呢?他把头侧过去,居然有些面熟。他努力站起来,试了两下,有些力不从心。怀穆春估计旁边的人刚才可能帮助过他,让他靠在一个平坦的地方睡觉。嘿,这个人他在什么地方见过呢,他使劲拍了拍脑袋,但仍然是一点都想不出来。
怀穆春想,不会也是个醉鬼吧?他突然感到好笑,两个醉鬼碰到了一起!
但旁边的人并不像是醉鬼,醉鬼是一摊烂泥。他可能是睡着了,那就是乞丐或者流浪汉了。他更想笑了,居然跟乞丐混到了一起,三天后还要去当官呢。怀穆春的腿仍然软,但他还是站了起来,但那个人仍靠在那里,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任何动静。怀穆春想这样走了也不够意思,毕竟同处了那么两三个时辰,所以怀穆春用手去掀一下那个人,算是打个招呼。但他的手还没有伸拢,对方已先冒出个声音来吓了他一跳:
“施主。”
怀穆春定眼一看,有些吃惊:“寂灯师傅,你怎么在这里?”
寂灯摇了摇头,有些哽咽。
怀穆春重新坐回了原地,与他并坐在一起聊起话来。原来,玉津山被曹黑头的人马占了后,寂灯所在的庙子被他们据为营地,菩萨塑像被统统砸烂,和尚全跑了。鸟兽散后,谁也顾不得谁了,只管逃命,寂灯就独自流落到了桥镇,因为他过去曾在这里的盐井上做过工。但他出家多年,已无亲可投,实际上变成了个流落街头的乞丐。
怀穆春听完他的故事,不禁有些唏嘘。他想,能够在此相遇,也是个缘分,寂灯到了这般年龄,耳朵又聋,孤苦伶仃的,既然过去在盐井上做过工,不如就在自家的盐井上当个看守人,勉强混口饭吃,也比流落街头好,等将来叛匪平定了,庙子修复了,再送他回去不迟。这样想着,他便把寂灯扶了起来,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怀穆春把寂灯领回怀家大院的时候,戏已经散了,凳子、椅子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四处凌乱不堪。本来他是想趁今夜再看看福正班的戏,无奈酒醉他处。怀穆春想,七儿今天是演的哪出?她的唱腔还是不是那般妖妖娆娆?她的眼神还是不是那样水灵灵……
三
怀家择了黄道吉日,三天之后,怀穆春便启程去了遥远的贵州。
就在那几天中,怀穆春同他过去的好友一一告别,同柳子谦唱和,相互赠送了几首诗。这时他又想起了七儿,那个水灵灵的女子一唱戏就会让他涌动起什么,但现在怀穆春心里更多的是些不是滋味——他想那些逍遥的日子就一去不再了。那天,七儿正在院子里练嗓,咿咿呀呀地唱着,怀穆春走到墙外就停住了,他听了半天,眼里不自觉掉下颗眼泪来,拭了拭衣角,转身走了。
寂灯成了怀家盐井上的看守人,他不用再睡在街上了,算是有了口饭吃。怀家看他年纪已高,不堪重活,所以就只安排他每天在盐井上做些简单的杂活。刚开始的时候,怀穆松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和尚有些反感,眼下正兵荒马乱,要出点什么事情还不是怀家遭殃。所以,他又吩咐人多留意寂灯,生怕出了什么纰漏。
但过了不多久,人们发现这个聋子和尚其实对盐井非常懂,对采卤、输卤、治井、熬煎常有高明之招,让怀家的盐井获益不少,比如过去产卤不旺的井,让寂灯出出主意,在经过一番打捞、掏补、调换之后,井况大变,咸泉大畅。虽然寂灯耳背,不善交流,但人们还是纷纷向他请教,以求学得一技。
但怀穆松仍然迷惑,一个好好的匠人怎么会去当和尚呢?像寂灯这等手艺,完全可以不愁吃不愁穿,盐灶上的掌柜们都会把他当菩萨供起来,但他却选择了青灯寒窗相伴,太不可思议了。越疑问,便越想探个究竟,但聋子和尚从不讲自己的身世,守口如瓶,让人觉得是个谜。后来,桥镇就有了个传言,说怀家请了个和尚,是专门来给他家的盐井念经的。
当然,怀穆松是一笑了之。
过了几日,怀穆松到井上巡视,又看到了寂灯,当时正有几个工匠围在他的身边,这个聋子好像也不聋了,正给那些人讲解什么。怀穆松心想,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所以他就悄悄地站在背后听寂灯到底在说些什么。这时有个工匠正在问:
“寂灯师傅,咱们桥镇凿得出多深的井来?”
寂灯伸出了三根指头。
“三百丈?好厉害!谁凿得出那么深的井啊?”
寂灯没有回答,只说了句:“上工去吧。”
怀穆松心里波澜迭起,他坚信这个和尚肯定不是个凡俗之辈,因为他每次瞄井的方式都是与众不同的,那眼光不是普通匠人的眼光。当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怀穆松一直心事重重,吃着吃着,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爹,咱家咸草坡上的井还能重凿吗?”
怀荣三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咋想起这件事了?”
“哦,我只是随便问问。”
“都过去好多年了,唉……”怀荣三不愿再提伤心事。
“爹,井废在山坡上好可惜呀!”怀穆松感叹了一句。
“是呀,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看可以让那个和尚来重凿!”
“和尚?江湖上的骗子多如牛毛。我告诉你,那口井当然可以重凿,但只有一个人能凿,他叫赵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
怀穆松顿时哑口无言。怀荣三也有些神情激烈,嘴皮在微微翕动,他再也吃不进一口饭,放下筷子,拄着拐棍出了门。当天夜里,怀荣三失眠了,他的心口在隐隐作痛,他知道那道旧年的血迹还积藏在记忆里,永远也无法消尽。
怀穆春在途中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柳城。
当他站在山坳上,远远地望见整个县城的时候,心都凉了半截。说是县城,其实不过是夹在大山皱褶中的一个人烟稀疏的小镇而已。待进了城里,他才知道这个县城只有一条孤零零的街,顺着山沟有点人烟,街道窄小,两面临着陡峭的山壁,完全是一幅穷乡僻壤的景象。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一到县衙,现任知县并没有离任,人家依然稳坐在大堂上。原来当时说现任知县已经回原籍去了确是事实,但此官回去办丧的途中又接到快信,说其父得了回天之药,病已好转并无大碍,只需好好调理即可,所以又打道回府了。这些天据说知县大人心情颇佳,正在外出赏花的途中。
怀穆春站在县衙里,只看见几个杂役在门口打瞌睡,县衙大堂里冷冷清清,他想,这个县衙平日里一定是政务稀松,想必此地民生凋敝。
走出县衙正是黄昏时分,他同随行的侍仆走在柳城的街上,两个孤单的影子显得异常落寞。怀穆春想找家客栈落脚,找了半天才找到家叫青云客栈的旅店。但进去一看就发现房屋破陋,蚊虫飞舞,怀穆春便准备走,但客栈掌柜突然喊道:
“客官留步,冒昧问一句,你是来做官的吧?”
怀穆春有些吃惊,站在原处不知如何回答。
“你知道我们为啥叫青云客栈?”掌柜继续说。
怀穆春摇了摇头。
“唉,现在的官啊,也不瞒你说,多得跟烂红薯似的。”掌柜的话里带着讥讽,但不时瞟着对方的表情,“你想想看,咱们这穷山沟,物产不丰,不通舟楫,不做官做甚?不瞒你说,有的人就在这里等了好几年,前几日才刚刚上任了县丞,就赶紧给老家报了喜,你看多吉利,青云直上嘛!”
怀穆春叹了口气,只好把行李放进了青云客栈。
那些天,天公也不作美,天上不时飘下一阵雨,怀穆春的心情也跟那路上的稀泥一样烂洼洼的。他虽然知道是白来了,但他是风风光光来的,难道要灰头土脸地回到桥镇?怀家丢得下这个脸?所以,他一琢磨,就只好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再说,反正山高路远,桥镇的人也不知道他这个体面的官是任何做的。思绪甫定,怀穆春便给桥镇发了一封信,信中说已经顺利抵达柳城,此地山清水秀,禾壤肥腴,民风淳朴云云。
柳城城阙不大,人口稀少,除了赶场天,平日街上冷冷清清的,怀穆春每日都在街上闲逛,跟他一样闲的大概是街上跑着的几条野狗。久而久之,他也就对当地的情况逐渐熟悉。怀穆春发现这个县城里有家小盐铺,便上去搭讪。一问,才知道那家盐铺卖的居然就是他老家桥镇的盐,盐是用大船从桥镇运到叙府,再用小船转运到川黔交界的茅台镇,盐铺的主人从那里接盐,然后翻山越岭贩到柳城来卖,这中间已经连倒了几道手,但贵州不产盐,百姓常有淡食之苦,盐也算是不错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