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怀荣三走后,桥镇落寞了好些年。
正是改朝换代的年代,男人忙着剪辫子,女人忙着放脚,科举已经废除,年轻人的出路已不在苦读入仕,各地的商业正在蓬勃兴起,军阀混战暂时得到平息。人们觉得民国复兴之后,新时代已经到来,海清河晏远远甚于四分五裂,每个人的心里都同时感到了失落和兴奋这两种情绪的来袭。
又过了些年,怀穆春受了维新思想的影响,把他的两个儿子都送到了国外。按照怀穆春的理解,他觉得孩子们都渐渐在长大成人,既然废除了科举,就应该走出私塾去学西方的文化,怀如望此时正在去德国的船上,而他的弟弟怀如茂正在去日本的途中。而怀穆春之所以选择这两个国家,是听人说德国和日本是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读书也是做买卖,怀穆春常常对他们说,把你们俩兄弟统统送出去,是要多了解这两个国家,今后一定有用。这是他心中的逻辑,也是他的眼光。
送走了两个儿子,怀穆春又把陈秉明送上了船,因为官运制度解除后,桥镇厂局也随之解散,陈秉明变成了旧时代的遗老,只好回故里养老了。
那日,怀穆春在江声楼为他饯了行,两人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次,他感谢陈秉明多年来对怀家的关照,但两人喝得不禁有些悲凉,大有雨雪霏霏故人去的意思。回到家中,怀穆春突然走进了退省庐里,这间正房自从父亲去世后就一直空着,由于长久没有住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霉臭的气息。他知道,当年父亲就是在凿卤元井失败后专门辟出这间屋来省思人生得失。怀穆春在房间中站了片刻,觉得此时的心境与当年父亲的无奈是一样的,仿佛很多事情都有些力不从心了,无力再去应对这个纷繁的世界。
他又选了个日子,穿了身素净的长衫去请怀穆松和怀穆霞,三个人坐在燕禧堂里,怀穆春慢慢说道:
“父亲去世也有些年生了,咱们就把家分了吧。”
他们没有吭声,互相对望了一眼,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怀穆春居然自己提出了分家。
怀穆春又说:“咸草坡上的那口废井就留给我吧。”
这年春天,怀家三兄弟就分了家,已经颗盐不产的卤元井分到了怀穆春的名下。
英国人丁恩来到桥镇是冬天。
丁恩是从安南穿过云南到达四川的。这个洋老头身体壮实,精力充沛。他穿着件灰呢短大衣,戴着顶黑呢帽,脚踏牛筋皮鞋,手上提着一根精致的拐杖。他一到桥镇,便被一群小孩追着看,大家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跑去看,结果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以为是教堂里又来新的洋牧师了,便喊道:
“洋菩萨来啰!洋菩萨来啰!”
丁恩是盐务稽核总所的会办,掌控着中国盐务大权,其实桥镇的人根本不知道盐务稽核总所是什么东西,但他们看到丁恩一来,当地的官吏们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就明白此人来头不小。丁恩此行的目的其实是到桥镇盐场来做调查的,他要了解盐场的状况。之前他已经走遍了东部沿海重要的盐场,他要为中国拟订一份详细的盐业改革计划。
丁恩到桥镇的第二天,就把桥镇的大盐商召集在了一起。
怀穆春理所当然在邀请之列。丁恩的翻译是一个中国年轻人,戴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这个人就是缪剑霜。
丁恩边听边问,主要问的是一些盐井的场产、税收、引岸、配运之类的事情,但问得非常仔细。聚会结束后,丁恩想去盐井上看看,怀穆春突发奇想,就说:“好吧,我带丁会办去看看桥镇最好的一口井!”
丁恩兴致很浓。但等他们一行走了半天后来到咸草坡上时,看到的却是一片荒芜的景象。
“这难道就是桥镇最好的井?”丁恩问。
“是的,可惜在很多年前被一把大火烧掉了。”怀穆春回答。
“但我要看的不是口废井。”丁恩有些恼怒。
“它不是废井,下面的卤水每月最少能产一万担,方圆百里没有哪口井比得过它,只是需要重淘,我就是请丁会办来为我出出主意的。”
丁恩的脸色好看了一些:“是的,你说得没错,但这得需要治井专家和专门的设备!”
“丁会办,我相信只有您能帮我这个忙。”
“真有意思。”丁恩摊了摊手。
让怀穆春没有想到的是,丁恩刚走不久,治井的事情居然就有了眉目。
事情的转机是从桥镇盐务稽核支所的设置开始的。当年盐务稽核总所专门在桥镇设置了盐务稽核支所,它是作为四国银行团在《善后大借款》后,以中国的盐税作为抵押还款而在全国各大盐场设置的盐务机构。所以这些机构里派驻的都是外国人,他们负责督查场产和收留盐区的税收,最先派驻桥镇的是一个叫华禄爵的法国人。
华禄爵到任桥镇是民国十三年的初冬,人们习惯称他“洋助理”,也就是桥镇盐务稽核支所的洋助理员。同时上任的还有个叫罗昌的中国人,是桥镇盐务稽核支所的华助理员,被人称为“华助理”。当然,在稽核所里是洋助理说了算,华助理只是陪衬,所有的事情都得听从洋助理安排。
华禄爵一到桥镇就给怀穆春带来了好消息,说为治理卤元井的盐井专家不日就会到桥镇来。
这件事情是丁恩考察桥镇盐场后,见到四川盐务总办龚心湛,之后便提及了此事,而华禄爵一到四川也拜见了龚心湛,龚心湛便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华禄爵,华禄爵一听是丁恩所托,上司的任务是不能怠慢的,便把此事满口答应下来,并称一月之内就可以让专家启程到桥镇,三月之内恢复盐井的生产。
从那天以后,怀穆春每天都安排人到岸边去接驾恭迎。他准备了一顶崭新的四抬大轿,轿夫是挑选的年轻精壮的大汉。怀穆春想把那个远道而来的洋人颠得晕晕乎乎的,像喝了小酒一样高兴。其实怀穆春的心里早已充满了期待,他的喜悦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好像才够浓烈。
在桥镇,最先见到保得成的是个放牛娃。
那天放牛娃在山坡上割草,突然就看见不远的树林子里出现了两匹马,一匹红色,一匹黑色,分外耀眼。红色的那匹是匹枣红马,长得很威武,在桥镇还难见这样的马驹,而黑的那匹黑裸马看上去要瘦弱些。两匹马在林子里吃草,吃着吃着便出现了状况,只见枣红马雄性大发,追逐着黑裸马。
就在这时,割草的娃子突然看见两个躺在草地上的男女,男的正在跟女人调情,便把手伸向了女的胸脯,那对小兔一样的****扑地就跳了出来。放牛娃把头缩在一棵大树的背后,脸“刷”地红到了耳根,连忙转身就往山下狂跑。一路上,这个娃子又急又恼,连吐了几口口水,一直跑到河边的时候才停了下来。等缓过气,便蹲在木桥旁发呆,他想让清水把他脑袋里的那些脏东西洗掉,洗得干干净净,一丝不留。
但不一会儿,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马蹄的声音,由远及近,迅速奔来。
放牛娃转过头的时候,一男一女两个洋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娃子的脸又红了起来。他用眼睛斜睨着那个女洋人,他发现她的胸口前的纽扣已经扣好,衣襟前的纽扣是密密连成一排的,像栅栏一样,把那对雪白的小兔拦在了栅栏的后面。他又望了望那个男洋人,大络腮胡,戴着顶鸭舌帽,嘴边叼着半支雪茄。孩子突然有些厌恶,把头转了回去。
但他听到了个声音,是女的在问他:
“小孩,桥镇到了吗?”
放牛娃点了点头,但仍然不想回头去看他们。
“怀家大院在什么地方?”
放牛娃懒洋洋地用手一指:“见到镇上最好的房子就到了。”
两匹马瞬间就过了木桥,消失在了一阵轻轻腾起的尘土中。放牛娃站起身子,朝着一红一黑那两个渐渐缩小的点,又呸呸呸地连吐了几泡口水。
保得成没有从水路到桥镇,而是自己骑着马来的。
保得成是半年前到的上海,一到中国就取了现在的这个名字,他的法国名字叫巴图文,按照谐音就叫了保得成,据说是个拉黄包车的车夫给他取的。他刚到上海时对市面行情一窍不通,在岸上搬运行李时,本来只给两个铜板的,却被车夫榨去了一块大洋,黄包车拉着他在附近兜了几个圈子,狠狠地宰了他一次,找的零就是这个名字。
到中国后,保得成并没有找到好的事情做,待在上海无所事事,眼看着身上带的钱也所剩无几,就开始四处想办法。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他在巴黎时认识的华禄爵,于是保得成就给华禄爵写了封信,想看这个朋友能否帮上忙。没想到他的信寄出不到十日,居然就收到了华禄爵的回信,不仅如此,还给他带来了喜讯,说是桥镇正好需要他,是个相当不错的美差,路费可先汇给他,但务必尽快赶到云云。保得成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没想到真的天上突然掉了馅饼,便拍了电报,准备动身往四川走,跟他一同来的是艾玛。
保得成是在凯乐舞厅认识艾玛的。艾玛也是法国人,在舞厅里当舞女,两人很快就搞在了一起,但久了艾玛也心生厌倦,正当想同他分手的时候,就听到保得成说他有了好差事,还能挣不少钱,心情又好了些。当时保得成对艾玛说:
“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很远,你就继续留在上海吧。”
“没有我,你去不了那个地方。”艾玛说。
“他们需要的是我的技术,懂吗?”
“别自以为是,离了我,你只有去喂虱子和臭虫。”艾玛吐了口烟。
保得成和艾玛两人坐的是头等舱到的汉口,又转船到重庆,到了重庆后船泊江边停歇一夜。这时保得成同艾玛在船上憋了四五天,便想到岸上去轻松一番。说来事情也怪,他们居然在码头附近发现了一个外国轮船水手经常聚会的地方,两人便进去尽情地狂欢了一夜,结果是喝得酩酊大醉,到第二天醒来时已过午时,客船早已经开走了。无奈之下,保得成便突发奇想,他翻看了地图,心想重庆到桥镇也不过几百里路程,当地骡马市上的马并不贵,而华禄爵给他预支了五十块大洋,现在看来是绰绰有余。他买了两匹马,又问了路程,一路奔向桥镇,所以在路上又耽搁了七八日时间。
到桥镇的当日,怀穆春大喜,鞭炮锣鼓相迎,他在燕禧堂设宴款待这位远道而来的洋人。但保得成面对怀家人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而且对中国的酒也不太适应,没有喝多久就哇哇地吐了一地,让众人有些扫兴。
第二天中午,保得成才从床上爬起来,除了痛骂那些厉害的土酒以外,他寻找着可吃的东西来填补那一片狼藉的肠胃。这时,怀家的仆人送了碗茶,保得成喳了口,只觉得满口清涩,大为不满。他大声喊milk,但仆人摊了摊手,不知所措。也就是从这天开始,保得成就对桥镇的生活充满了怨言。
可能是水土不服或者是饮食习惯不同,保得成一直在埋怨胃口差,吃不下去东西,浑身乏力。怀穆春连忙找来厨师,告诉他们一定要做出最好吃的东西,让这位洋专家满意。自从这天开始,桥镇上有名的厨师被请到了怀家大院,他们都拿出了自己的拿手好菜,送到保得成的餐桌前。有个厨师烹了条豆瓣鱼,但保得成撮了两筷子,便说:“腥得人想吐,快拿去喂猫。”又有个厨师做了道红烧牛肉,保得成也并不喜欢,那作料一看上去就腻乎乎的样子,便说:“这怎么吃呀,牛肉只能七分熟,端去喂狗吧。”厨师白忙活了半天,而保得成越来越不高兴,他像是在抗议,用筷子敲着瓷碗发泄他的愤怒:“都是蠢货,我只要牛奶、面包和香槟!”
幸好在这时张绍安已从重庆回来了,他专程带回了西餐厨具和餐具。同时他的后面还跟着个老先生,此人曾经在重庆领事馆里当过西餐厨师,会一手西餐手艺,当天就让保得成尝到了地道的法国比萨的味道。
肚子的问题解决了,保得成终于站在了咸草坡上,而这又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但保得成在井上转了一圈后,眉头深皱,他不能想象中国人使用最原始简陋的工具居然打穿了千米深的盐井,而就是这样的盐井供给着无数人的盐食。他望着那些天车高耸的盐井,仿佛是在蛮荒时期的原始部落。
华禄爵之所以想起让保得成到桥镇来,是因为保得成在法国的时候是一名机械技师,在他看来对付中国的土盐井是绰绰有余。但是事实并非如此,面对如此陌生的盐井,保得成没有一点主意,因为他根本无法下手。但就在他正在犹豫是否继续待下去的时候,怀穆春让管家给他送来了一笔不菲的酬金,他一看到钱,态度就改变了,并做出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保得成想,看来华禄爵这兄弟够意思。他刚到桥镇的不适瞬间荡然无存。
接下来,保得成开始琢磨起盐井的结构来,他得出的结论是国外的油井和中国的盐井这两者之间大同小异,相信只要有钻机,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于是,他就对怀穆春说,要修复卤元井,得先购置相关钻机器材,而这些东西中国没有,只能到美国通用公司去买,找白理洋行就可以办好。怀穆春知道洋人的机器确实了得,他虽然没有见过,但听很多人讲过,说西洋之所以发达,就是因为有工业,而工业就是有那种轰轰叫的铁家伙,康有为就说过“今为机器之世,多机器则强,少机器则弱”的话呢,他的话连皇帝都曾奉为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