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嘴鱼没有进山,红嘴鱼没有在大龙潭,不仅苍苍公惊慌,现在村子里的老年人,都在谈论这事情。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虽然没有苍苍公这样急迫,但都表示特别的关切,仿佛红嘴鱼失常,背后有着什么特别的隐忧。而中年人和青年人,似乎对此不太在意。他们不是不在意,而是知道红嘴鱼去了哪里。中年人和青年人觉得把事情说明了也不好,不说明也不好。事情就这样拖延了,上了年纪的人越益迷惑。
厚土把老人们的疑虑看在眼里,问过父亲田坎,田坎说,没事的,老年人,他们要有个想的。不过,适当时候,你想个办法。
想什么办法?田坎只是笑了笑,没有给厚土说明。
厚土住在家里,每天九点到学校,十点敲钟上课,下午三点敲钟放学。一天上五节课。八个学生,两个班级,一间教室。钟是一口古钟,是三贵堂家何奎龙中举后,出资铸造的。上面有铭文: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清朗的钟声在苍岭敲响的时候,回声传荡,如同无数的钟在一起敲响。这个景象,成了苍岭无数胜景中的一景——万钟齐鸣。在地里劳动的人,听到了学校的钟声,总要停下来。弯腰的伸直了腰杆,挖地的拄着锄把,犁田的拉住了牛绳,伐树的放下了斧子。人们聆听着金属的宏大之声,在苍岭的上空传响。有孩子在学校的,则欣喜于自己的孩子在读书求进益。没有孩子在学校的,也会想到自己孩子过去读书的情景。更多的人,男人们,都想到自己小时候在学校里的事情。要等钟的余音完全在高高的苍岭上空消隐了,人们才又继续劳作开来。
今天,厚土想起要上新课,是白居易的诗《山寺》,这《山寺》所传达的意绪,和眼前的苍岭,真有几分相似。
厚土早早地来到学校,做上新课的准备,他要让两个年级的学生,都上同一课。他才到学校,不料父亲田坎后一步也来到学校,笑着给他商量修公路的事。他给父亲说,修公路是好事情,要支持,赔偿按规矩领就是。
田坎说,你大麻表叔来说的,我们照他说的做就是了。只是,你现在回来了,也该考虑成家的事了。
厚土知道父亲田坎说成家的事情,是要他和蔷薇好。可是,厚土是个有点喜欢被动的人,他还没有勇气去给同班同学蔷薇表达自己的想法。
他想等到合适的时机,他认为,时机是最好的媒介。
厚土有些难为情地说,我的事情我自己办,你忙你的。
田坎说,好吧,我随便说说而已。不过……厚土连忙说,你说要我想个办法说说红嘴鱼,我今天上白居易的《山寺》,我突然想到,这之间可能有些联系。
田坎笑了,随口朗诵道: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厚土欢喜地说,你居然还能背诵?你以为我忘了?我还能背他的《琵琶行》。田坎说,我们读的诗文,不比你在大学里读的少啊。你应该记得这样的诗句吧: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田坎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厚土说。
记得,父亲。但我不着急,因为我也有两句诗,就是你刚才背诵的。厚土红着脸说。
什么?“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呀?不是么?田坎惊异地看着厚土,然后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田坎说,好好好,看来你懂了这诗。说罢,田坎转身走了,田坎边走边说:我放心了。
厚土看着父亲的背影,内心生起了怜爱的波澜来。
说到厚土的父亲田坎,他算是苍岭村最厚朴的人了。他胖乎乎的,平时走路总是低着头,和人说话声音低而柔和,见了人就笑。要是别人家的牛吃了他家地里的麦子,他就把牛牵了,送到别人家去,然后站在人家的院坝口,也不进屋喝茶,只是背着手,笑着说:把牛关好吧,我在路上遇见了,就把它给你牵回来。
田坎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是妻子前年死了,他就厚土这个儿子,他也不想再续弦。种地之外,田坎有时给别人看病,苍岭的人没什么病,倒是山下的人,慕名前来,田坎用些山中的草药,说,回去吃了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对,再来。过不了很久,人家来了,不是来讨药,而是来感谢的。
目送父亲走了,厚土把《山寺》和白居易几个字板书在黑板上,然后,厚土用彩色粉笔写了《山寺》这首诗的全文。
学校的周围,石头很多,土很少。在石头和空土上,桃树李树和梨树,都开着明艳的花朵。学校的操场和草地上,有红的粉的白的花朵在风中摇动。教室屋顶黑色的瓦上,斜伸来好多的花枝。花的光映照了稍微幽暗的教室。
厚土给学生们讲了白居易,讲了芳菲,讲了长恨,讲了觅,讲了这几个关键字和词。然后串联了整首诗的意思。厚土总结说,同学们,春天无处不在,只是来早来迟而已。你们看,很早的时候,我们去彭水,见那里的花开了,春天来了,就有些担忧有些埋怨春天为什么不来我们安子。等安子的花开了,春天来了,我们又担忧又埋怨春天为什么不来我们苍岭。现在,苍岭的花开得好,春天浓。可是,彭水早过了花事,连安子下面的花,都是残败一片了。不要以为别人有的我无,不要轻易羡慕别人。不要以为好的都离我而去与我无缘。不是的。
厚土看着学生们的反应。学生们似懂非懂的。厚土从白石,从水柴,从紫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东西正在进去。
厚土问学生们:同学们,我讲过白石家的堂号是“三贵堂”,还记得是什么意思吗?知道!学生们齐声回答。
什么意思呢,水柴你说。
水柴站起来,把手反背在背后。水柴说,老师,三贵就是贵天贵地贵人,我们要爱惜天地人。
对啊。你坐下。同学们,天和地是没有欺心的。就像白居易写的《山寺》,天地对人人都是平等的。而我们苍岭这片天地,更是善待了我们,从祖先到我们,从我们到将来。所以,我们的春天虽然来得晚,但是,我们要真正地热爱我们的苍岭,热爱苍岭的一切。
厚土想提一提红嘴鱼的事,但觉得还不是时候,就放弃了。
厚土出来,手执钟锤,敲响了下课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