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水城里的人,几乎都来过苍岭,现在来的客人,远比以前少了。但是,每天还是有上百的人,远道而来,他们是县外的,省外的。大多是零星地自发地闻名而来。也来过几次有组织的旅游团。他们对于苍岭的惊讶和欣喜,则让苍岭人都大感意外。更多的苍岭人,为此感到高兴和自得。
吃过早饭,苍苍公戴了斗笠,打了绑腿,背了渔篓,手拿钓竿,来到大龙潭边,看着白石和水柴他们洗澡。
一些外地的人,也在大龙潭里,自由地游泳。
所不同的是,苍岭的小孩是光了身子,从大龙潭边的石头上,鱼一样跳入水中,外来的人,则穿了短裤,学着白石和水柴的样子,惊叫着跳下去。那些外来的小孩子,也穿着短裤,对白石和水柴的****,欣赏着,却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苍苍公笑着,却不在大龙潭钓鱼。
苍苍公给白石和水柴招了招手。白石和水柴就上来。
白石说,爷爷,你答应教我们钓千年银的。
苍苍公点了点头,苍苍公站起来,向右溪方向走。
过了学校,水柴突然说,不行,我不能去,得回去帮忙。客人来了,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
苍苍公头也不回。苍苍公走着,越来越快。白石在后面跑起来。
溪水增大,昨夜浓重的雨水,似乎还挂在茂密的树上。轻柔的蓝色雾气,与山顶的白云,相互腾挪着。
峡谷里两边的树上,山顶上,黔金丝猴,一群一群地飞动。响声又惊起各种炫目的飞鸟。飞鸟的飞动,转过来又让更多的动物,在林下和水边,在山顶和岩穴,发出欢叫。
对此,白石已经习惯了。他也能从声音和气息里,判断近在咫尺却又看不见的动物,是什么样的动物。
一路上,白石不断地说这说那,苍苍公有时站住了,回头看看白石,更多的时候,苍苍公用更快的脚步来回答。
白石说,爷爷,这水潭里该有红嘴鱼的吧。
苍苍公继续走着,沉默不答。
白石说,爷爷,今年的红嘴鱼根本是不能钓的吧。
苍苍公站住了,没有回头。
白石说,爷爷,你为什么不说话?苍苍公靠在第十三座木桥上。苍苍公把钓鱼竿拿出来,抽了线,又从鱼篓里塑料小包中,拿了小麦粑出来,捏在钓钩上,也不看白石,也不答话,苍苍公将竿伸出,轻轻地抛了钓钩,那线和钩子,就飘扬着,落到桥下的水潭里去了。
苍苍公站定了,仿佛是一截木桩,举着钓竿,目不转睛。
白石靠在桥上,偏了头看苍苍公,又看着桥下的水面。
白石随手从桥边的树枝上,折下一枝花来。白石不知道这是什么花树,白石先在鼻子上闻了闻,举着花枝给苍苍公看。苍苍公不看,苍苍公看着他的鱼线。
白石就掐了一朵花下来,向桥下抛下去。
就在花落水面的同时,苍苍公的鱼竿晃动了。苍苍公立即提起,一条半尺长的银鱼,闪着水光,闪着银光,被苍苍公提离了水面。
白石兴奋得拍起手来。
白石看时,苍苍公的鱼和整个鱼线,成了一根银色的光,从桥上连接到水面上。
白石看苍苍公,苍苍公和开始一样,面容平静,没有半点喜色。苍苍公稳定地,匀速地提起千年银鱼。
白石闻到了鱼和水的气味。那是不能分开的气味,是鱼身上的水,是水包裹的鱼。是它们的混合。而这混合,又不是简单的相加。这混合的气味,带着鱼离开水,在空中散发着它的体味,带着水离开同类,在空中黏附和脱离的气味。
千年银直直地,扇动它的尾巴。
千年银在桥栏跟前,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白石。
千年银似乎在说,你瞧,我也能爬杆。
白石想说,是你自己太笨了。怎么就喜欢了小麦粑。那是苍苍公的诱饵。
千年银似乎在说,不,是我好奇。要是我愿意,我能从这钩子里全身而退。
白石想说,假话,吹牛。上钩容易下钩难。你以为我是白痴?我是白石,不是白痴。
千年银笑了。白石看到,千年银张了张嘴,鼓了鼓腮,千年银笑时,还从右腮里喷出了一股细长的水来。喷到白石的脸上。
白石感觉清凉无比的瞬间,千年银纵身而起,带着鱼线,向空中蹿上去,一道银光,箭一般射向天空。
白石还没有反应过来,那飞上空中去的千年银,借了升力摆脱了钩子,把鱼钩吐出。
千年银从桥上的天空,从树叶掩映的天空,弯了尾巴,落向下面的水潭。
苍苍公的鱼钩和鱼线,在空中优雅地飘扬。
白石再看时,千年银进入水面。在水面合拢来的瞬间,千年银似乎还在对白石笑着。
水面完全平静了。
白石不解地望着苍苍公。
怎么了?苍苍公终于开口了。
千年银怎么又跑了?它本来就没有上钩的。苍苍公去空中收鱼线。
它不就在钩子里吗?苍苍公把鱼线收住了,把钩子捉住,递给白石看。
果然,白石看到,苍苍公的鱼钩,其实是很浅很浅的,几乎等于没有钩子。上面的小麦粑还在上面,如同一粒豆子。
苍苍公把钓鱼竿给了白石。
白石拿过来。犹豫着。
白石说,我能钓什么呢?什么都可能。只要你心气好了,想钓什么就钓什么。苍苍公此时也伏在桥栏上,身体柔和多了。
白石也不答话。白石把竿子从桥栏上伸出去,靠着桥栏。白石学了苍苍公的样子,轻轻地把鱼线抛出去。细细的一丝光,落进了下面的水潭。
白石一手拿着花枝,一手掌着竿,眼睛专注地望着下面。
头上,野兽和飞鸟的声音,在幽谷中回荡着。
白石听到了自己和苍苍公的呼吸声。
可是,等了好半天,白石的手都软了,还没有鱼儿咬钩。
白石终于感觉到了水中的重量。那重量,从线上传来,在竿子上走动,然后上了他的手。
白石有些沉不住气了,白石兴奋了。白石想,鱼儿上手了,上手了。
白石感到了鱼儿在水下摆动的力量。
白石看了一眼苍苍公。苍苍公却没有看白石,也没有看桥下。苍苍公靠在桥栏上,似乎瞌睡了。
白石用力一拉,手上的重量突然消失。白石从水中扯起了他的鱼钩。
什么也没有,只有光光的钩子。
阳光从树荫里漏下来,在桥上和人的身上,斑驳着。水面也斑驳陆离的。白石把鱼钩收拢,上面的小麦粑显然是被什么鱼儿给咬走了。
苍苍公转过头来。
苍苍公无声地笑了。
苍苍公说,你错过了时机。
白石说,我感觉到了,感觉到它上了手。
但是,你迟疑了。你不果断。
白石说,就像你刚才,在我落花的时候,就果断地提起来?苍苍公拍了拍白石的头,苍苍公说,果断是要排除干扰的。
我有什么干扰?你被自己的感觉干扰了。你在体会自己的感觉,上手来的那种感觉。
你以为那鱼会跟着你的竿子上来。而且,你觉得那被鱼拖住的竿子,很新奇。所以,你忘记了,从水里抽出竿子来。
白石说,是啊,我感觉它上手来,那真是奇妙的感觉。
我知道。我小时候跟我爷爷一起来钓鱼,也是这样的。我总是等鱼的重量,在我的手里变得很清楚了,才去抽竿。那时太迟了。我记得有一回,我在小龙潭里钓鱼,鱼拖着我的竿在走,我想,你拖吧,我手里有竿子,你拖不走的。可是,过了一阵子,竿子的那头,没有了重量,空落落的。我有些慌了,连忙提竿。哈哈,什么也没有,我的钩上,什么也没有。我算是白忙了。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的,白忙就白忙。等你也长到我这把年纪,你就懂得,什么是时机和果断。
为什么都喜欢这个感觉呢?白石好奇地问。
因为这个感觉是很奇妙的。
你现在钓鱼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吗?有的,孩子,有的。
苍苍公说完,离开了桥,转身往回走。
白石走在后面,看着自己的右手,刚才的感觉,似乎还在手上传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