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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心给哥哥的信：
哥：
收到你信的时候我刚家访回来。整个景德镇已经暗夜深沉。我拿着你的信一路小跑回了宿舍。我用小煤炉给自己做了一份简单的晚餐然后靠在我的小木床上，拥着我的蓝色毯子在灯下读你的信。我一行行地读下去，读着读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青哥，我一直不知道你在上海事那么的孤独。还有我的姐姐。她肯定也像你一样深陷在孤独的沼泽无法自拔。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被泥水一点点地吞食，淹没。你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每当我想到你们的时候我就会感到温暖，大冬天雨雪交加的夜晚孤单旅人忽然碰到一个火堆一样的温暖。上天为什么就不能给你们幸福呢?我的姐姐，你知道我是多么希望她能得到幸福。命运就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喜欢看到人们各自遍体鳞伤。
青哥，如果寻找我的姐姐太过困难得话，你也不要勉强了。我不会怪你的，顶多会有一点遗憾。我知道你为了去上海，为了找我的姐姐已经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你曾经说离开姐姐，你感到整个世界崩塌了，你说感到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你，把你往黑暗的地方往下拉。可是你最终还是靠着从上帝而来的力量和恩典像一个战士一样战胜了这个荒谬的世界。去年听说你考上了重点大学，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知道你成功了，我又有可能再见我的姐姐。
你知道吗?我们初中时候的那些同学早就已经走得走散的散，不知道消失在那个角落了。只有你一个人有了一个令人欣慰的结果。他们有的早已打工或者复读去了，又得甚至已经结了婚，成熟得令人触目惊心。寒假的时候因为工作的原因没有见到你真的是非常的遗憾。过年的时候，学校的老师都回去了，周校长让我和她一起筹备开学的事情，因此年也是自阿她家过的。初八的时候，我好不容易抽空回了趟家，那时你已经回上海了。在家乡的那几天碰到了几个以前的同学。他们的一些时我想我应当告诉你。
初九那天，我记得那天天出奇的冷，天阴沉沉的，天空中飘着一些零星的雪花。我因为回来得匆忙，衣服全留在学校了，本来想在家胡乱找件以前的旧衣服穿着算了，反正也只在家待几天。后来想反正是新年，我又刚拿到了加班费，索性去镇上买件新毛衣。镇上的街道那天有些许冷清，不像以前一样每到过节就涌满各色人流。严寒把人们都困在了家里。清溪街还是像以前一样混乱，地上铺满垃圾和爆竹的褐色纸屑，三三两两的三轮车停在岔路口上。我走进靠近菜市场的一间小店。因为小年还没有过完，店老板只在塑料棚撒谎那个挂着的铁丝挂衣架上零星地挂了几件衣物。我停在那里看架子上的衣服。昏暗的店里面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和老板吵着什么。
“……这么小的一双小孩鞋子也要这么贵，你们做生意的良心都让狗给吃了?”
“嫌贵?嫌贵你就不要买，我这里也不是只做你一个人的生意。三十块钱，要就拿去。”
我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因为气愤而微微地抖动。
“钱拿去。就这么多。爱要不要。”那个身影扔下钱，然后把什么东西装进一个塑料袋就向外走。由于走得太过匆忙差点把我撞倒在地。
“别走，还差十块钱呢。”那个老板一边说着一边赶了出来一把拉住那个女人。于是那张脸突兀地呈现在我面前。天，你猜我看到了谁?“吴美丽”我差失声叫了出来。虽然那个女人又瘦又矮，头发又长又乱，眼皮浮肿，眼圈周围像没洗脸一样黑乎乎的，但我还是把她认了出来。
“余心。”她失血的脸向我尴尬地笑了笑。我不得不说，那张脸像坟墓里走出来的尸体一样恐怖。
“你不卖就算了。”吴美丽挣开老板拉着她的手，从袋子里掏出鞋子扔在摆着鞋的木板上，从老板手中拿过钱，拉着我的手走到了街上。
我们默默地走了几步路。吴美丽向四周望了望，仿佛在等待什么。
“刚才让你见笑了吧。一个亲戚的孩子病了。想买点什么礼物慰问慰问他的。没想到现在连一双小孩鞋都这么贵。”她又不自然地笑了笑，向身后看了看。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拿了一个大大的袋子，里面装着一些衣物。
“是这样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就只好问她：“你在等什么人吗?”
“没有。等车呢。去亲戚家。”说完她又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说道：“这么早，司机肯定不会出车，等也白等了——你知道伟明死了吗?”
她的话锋转得如此突然，我听着觉得十分愕然。
“怎么可能，才几年没见，怎么可能。你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去年九月份。他是被枪毙的。”
“枪毙?”我惊呆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伟明和死刑犯联系在一起。他是那么优秀的一个男孩子。他的成绩以前和你是不相上下的，人也那么善良。
“他杀了人。前年秋天我就经常看他经常一个人在街上晃荡。头发老长老长的，经常往游戏机厅跑。后来我听同学说他上高中后极度厌学，天天在学校和人打架，没读多久的书就退学回家了。”
“怎么可能呢?他以前成绩不是很好的吗?”
“大概是中考失意吧。你知道他上的是那么一所又差又乱的高中。人总是会变得啊。”我听到她最后一句的声音十分凄凉，仿佛在哀叹什么。
“后来，他爸爸把他关在家里整天整夜地打。没多久，他终于在他爸的命令之下去温州打工。听说他在厂子里待了几个月就和一个女工谈起了恋爱。后来那女的丢下他一个人和一个有钱人跑了。他血气方刚，无法接受这样的羞辱，一路辗转打听找到了那个女的。那个女的当面羞辱了他，大约说的是他没有钱不能给她幸福之类的话。他一时冲动就把那个女的和他的情人都给杀了。然后就开始四处逃亡。但是最后还是给抓住了。听说他被捉住的时候蓬头垢面的，就像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哎，多好的一个人啊，就这样给毁了。”
“你知道吗，李老师也死了。就是以前教我们政治的那个李老师。就在伟明死后不久。想想他真的是非常可怜。一辈子兢兢业业地教出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却只拿着极为微薄的工资，有的时候还会被拖欠。他是得肺病死掉的，死的时候整个肺都烂没了。听说一开始的时候没有那么严重的，他就是舍不得花几块钱去检查一下。打针、吃药也总是挑最便宜的，结果酒把病给耽误了。仔细算一算，李老师今年才三十四岁，太可惜了，他的双胞胎儿子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在照顾呢。”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头涔涔泪潸潸了。没想到短短几年之间有那么多人已经不在了。我不禁问他道：“江老师还在清溪中学吗?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你没有去看过他吗?”她很诧异地问我。
“还没有呢，正准备去。”我答道。
“你哥还好吧，许多年没见到他了。他大概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了吧。”她不经意地说道。那是我第一次听她提起你。
这时候一辆中巴向我们驶过来。吴美丽把车拦下了。之后她就上了车，站在车门上对我说以后回家记得找她玩。我含泪点头。然后车门就和上了，我看见她在车厢内向我挥手。我也向她挥手，喉咙里像梗住了什么似的，我得眼泪又一次冒了出来。
当天下午我就去了清溪中学。因为开学临近，一些老师已经回到了学校。江老师还是住在以前的那间小小的老房子里。他的儿子江海已经很大了，会和我调皮的打闹了。江老师显得非常淡然。他说他已经打定主意在清溪中学待到死。他说这里有他的老婆孩子，还有他的一份工资微薄但稳定的工作。我知道他现在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之后我谈起早上遇到吴美丽的事，我说她现在看上去怎么那么奇怪。
“苦命的孩子阿。”江老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多好的一个孩子啊。以前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的，比余青这小子的成绩还好呢。就是因为家里太穷了，要不然现在也是个大学生了。你看他的这个家，母亲生病在床，又连遭火灾，家里的东西少了个精光，他的哥哥也在上学。她是太懂事了财不顾一切地牺牲自己。她哥哥去年考上大学了，可是她家哪有钱付学费。于是她就轻率地跟了哥外乡人。但是那个人根本就对她不好，只想她给他生个儿子，完事之后给了她一万块钱就打发她走了。她回来之后就生了场大病，瘦得跟柴似的，我看了心里像刀割一样。”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我在被窝里哭了一夜，把我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世界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生活会如此残酷无情。我想从那一天起我就真正长大了，真正变得坚强了。
所幸的是我的世界还有你，还有我的姐姐，你们是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圣经》中说：“流泪撒种的必欢喜收割。那带种流泪出去的，一定要欢欢乐乐地带禾捆回来。这是我的信念。青哥，我现在真的是很幸福。我觉得即使没有爱情，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事情值得我们为之生活下去。譬如说我现在最想做的只是教好这些学生，其他的我真的不在乎。我能教他们识字，陪他们玩耍，看他们一天天进步就已经非常快乐。
我记得我曾经跟你提起过我在师范的时候喜欢过的一个男生。我曾经对他那么好，天天给他洗衣服，给他买好吃的，一心一意地想对他好。可是毕业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对不起他已经不爱我了。之后他就在我得生命中消失了，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打过一个电话。后来我才听同学说他和市里一位高官的女儿好上了，现在已经留在市里工作。我没有去找过他，我只是恨我自己。你知道有许多事情是会变的，我们如此身不由己。本来我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了，但是你和我姐姐的故事让我感到人世间尚存的爱和希望。我真心地希望上天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属于我的也许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还有我得那群可爱的小孩。做教师在这个社会虽然已经不再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工作，但我得内心是欢喜的。虽然我的工资微薄，但是我是在做一件让自己心安的事。
你留给我的书我一有空就拿出来看。我特别喜欢海子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景德镇真的是春暖花开了，整个小镇都弥漫着桃花的香味。从今天起我就是一个幸福的人，给每一个亲人通信，为每条山川命名。风和日丽的时候，我就带上我的单放机站在成片的油菜花野之中或者是连绵的江南丘陵上一丛丛的碧绿茶树间一遍又一遍地听朴树的《来不及》。大风从我的头上刮过去，把握得长发轻轻飘起，风中是浓郁的油菜花香。我不时地想起多年前我们在一起听《白桦林》的那些日子，它们都去哪儿了?
我现在住在一个有着浓郁明清风格的院落里，和周校长一家住在一起。学校里没有空的宿舍，校长说只好委屈我和她一起住在民房里。她哪知道这正合我意。我把这个小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摆了些学生送的花花草草。每天的生活就是上课、批作业、看书、听歌、喝茶，真的是上古的隐士的生活啊。我知道对一切我都已经很满足。所以，你答应我，即使找不到我的姐姐，你也要好好地活着。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余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