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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暗部

理发铺

沉重的暮色降下来,转眼把整个城市都覆盖了。从这条班驳陈旧的老街上经过,沿途可以看到亮着灯火的理发铺里人影稀疏,给人一种生意惨淡的直观感受。奇怪的是,理发店里射出的光线是粉红色的,给人一种暧昧的联想。似乎很少有人在理发铺门前驻留过久,但过上一段时间,铺子里的人会到外面来透一口气。男的女的年龄都算不得大,二十郎当岁。男的精瘦,高个,留长发,都快披到肩头了,女的涂抹很重的口红,猛一看,像是乡下人进城上戏台,嬉戏中用了过多的颜料,但却丝毫没有知晓。偶尔有人穿行马路,走过来了,离理发铺的门口很近,看见了,吃一惊,随即步履匆匆地离开。女的笑了笑,从男的口袋里往出掏香烟,然后是打火机,然后还要人为她点上。男的就俯低了身子,为她点烟。女的抽起烟来动作娴熟,显然不是一时兴起。看着她吞云吐雾的样子,很容易让人产生怀疑。可是他们在外面停留的时间又不很久,总是一根烟还抽不尽就进去了。烟头扔在门前的石阶上,也并不踩灭,红星儿总是闪闪烁烁的,像掉到地上的星颗。最后一次出来,夜间十点半,男的双手抱在胸口前,斜斜地靠在铺子前的一棵树上,身子一动不动,像是准备道别了似的。女的也一动不动,站在不远处,看不清女子脸部的表情,但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她口齿清晰地说“滚”,然后就一转身,回去了。男的转身,对注视者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终于一点点地离开了。高高大大的身影在夜色中一晃一晃的,像是移动着的一棵树。

不久之后,这棵树再度移动着来了,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这一次看得鲜明,男的不仅精瘦,而且帅气,只是看人时只用左眼,右眼微闭。属于白璧微瑕,但不至于让人反感。之所以记得如此鲜明,是因为我刚刚在前一日从市中心搬到临近的楼里,五号楼,五层。站在楼上时恰好可以俯视楼下的旧街。那理发铺就局促地长在街道边,狭小鄙陋,与夜里的景致完全不搭边。大概是没有粉红色光线的缘故,过路人走到近前,可以无所顾忌地逗留。在它窗沿下的石凳上歇脚,咳嗽,吐痰,一点儿客气都没有。有一些日子,屋子里白昼时竟然拉上窗帘,仿佛是,女的把自己封闭了,或者是她离开理发铺外出。这就更增加不太熟识的人的怀疑,可以理解为她是在经营夜间的生意。话说回来了,在那精瘦男子来的这一日,女的把理发用的毛巾什么的都洗净了,就在铺子前的两棵树上系了一根绳子,并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就搭满了。那男子低着头往里走,在走到绳子前时弯下身子,低了一下头,过去了。我站在五楼的阳台上一直看着他进门,像一个窥视者似的,为了避免阴暗心理的泛滥,在他进门以后我转身进了屋。两分钟后再度站到阳台上时看见他们已经在理发铺里忙碌开了,临窗的煤气灶上搁了灶具,像是要做饭了。男的竟然和面,女的在择菜,这种场景简直与一个温馨的小家庭无异。这段时间里没有顾客上门,仿佛约好了不来打扰他们似的。我低头看几眼书,然后往下面看几眼。没有什么异常发生。但通过反复多次的观察,觉得那男的可能是个搞艺术的男青年,或者是一个正在就读的大学生。这个结论转瞬间把我淹没了。直到那男的离开,我都没有从这种猜测中撤退出来。

很久后的一天夜里,十点钟刚过,我从外面回来,想着去理一下发,但看见理发店已经关门了,里面的灯却亮着。有几个男子坐在石凳上打牌,动作的幅度很大,不时地有人把手抬起来,在空中绕一个弧度,把牌使劲地往石凳上一甩。他们谈论股票、单位里的小破事,还说起新来的小妞,这是习见的话题,我没有觉得怪异。但在我徘徊不定的片刻,有一个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我盯着他看,觉得他的面孔似曾相识,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门却突然开了,女理发师探出一只脚,站在了门前的石阶上,问我,要理发吗?好像已经卸过妆了,看起来面容惨淡。我犹豫着说,是。她打开门,说进来吧。那刚才看我一眼的男子突然喊了一声,红桃,你们交牌吧!然后,他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精神头十足的样子。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那被我观察过的男子。只是,不再可以形容为精瘦了,因为已经明显发胖了,也不再左眼看人,而是双目炯炯,盯得人心里发毛。他抬脚进理发铺的门,朝三缺一的牌局说,不玩了,生意来了。女的已经站在屋子里,反手把门一摔,说,与你无关,出去!那男子的脚好像被门磕了一下,他大喊了起来,你要做什么?******,你想搞死我吗?我尴尬地站着,有些意外地看着两人争论。打牌的人都站了起来,说,散了散了。路旁还有寥落的行人,都侧目向这边顾盼。我突然被一个女人看了一眼,刹那间,好像成了第三者似的。一辆拉着重物的大卡车从街面上驶过,这条旧街上马上灰尘涌动,带着浓重的土味。我带着一个窥视者的不良心理离开,额头上渗出细汗。车辆经过后,街道已经疲惫不堪了。我突然涌上了人在异乡的孤单和虚幻感,它们渗入了我的每一寸肌肤。

理发师

理发师姓刘,我马上就知道了。我知道的事情还有:她曾经漂泊到青岛、北京,最后才在这个城市居留下来。但这也不是她最终的目的地。她的目的地在哪里?我想,应该是某一个强壮男子的臂膀吧?我想起来那个男子。自从那次吵架之后,他已经连续好几个月没有来了。我曾经试图问过他们的关系,都被她支吾着搪塞过去了,当然她只是不愿意得罪顾客而已。我也谈不上有多好奇。她大多时候给自己上浓妆,似乎积习难改。偶尔有一天,大概是起得太早,我从街道上经过,看见她去买菜,只涂着淡淡的口红,眼睛是正常而素净的,就有意多看她一眼。她的面孔疏朗而大方,但不秀气。这是在想象中的,我觉得比妖艳要好一些。常常有人与她攀谈,甚至渐渐地有人有事无事都跑到她的铺子里,权当休憩。有时是白昼,有时就是夜间,一两个男子,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磨蹭到很晚。突然降临的深夜,让人感到不安。她在男子的注视中修理指甲,不说话。在男子的注视中洗脸擦脖子,也不说话。甚至在别的男子的注视中脱去外套,露出饱满的胸部来。从头到尾,她都沉默着,不说话。因为夜晚深了,她以自己的寡言做出逐客的样子来。让人不解的是,悬挂在墙壁一角的电视机一直开着,音量很大。她洗刷完毕,就聚精会神地看,有时打着一件黑色毛衣,不知道是打给谁的。有一个夜晚,我从外面经过,看见她拿着毛衣在一个男子的身上比画,其他的两三人都坐到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一部韩剧。她已经把铺子里的大灯关了,拧亮一盏小台灯。我突然发现了,这小灯的光线是粉红色的。

但是粉红色的小台灯光线暗淡。深夜里的理发铺,被笼罩上了一种怪异的气氛,像一部悬疑小说的开头部分。我无法深入其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但层次并不分明。我经常把理发铺忘掉。只要出差在外的时间过久,旧街上的一切场景就变成虚无。我在回到租住地的时候使劲安慰自己,这一切都再也正常不过。直到理发师的生活更加深入地展开的时候,我仍然在自我开导中勤奋地混日子。

冬天里的一个黄昏,我看到理发铺的门前聚集了许多人。那条搭衣服的绳子被扯断了,只有一边系在树上,另一边已经耷拉在地上,还拖着一块毛巾,就像拖着一条死鱼似的。人围得太多了,看不出谁是肇事者。我使劲地往里挤了挤,看见窗户也遭到了破坏,地面上落了一大片碎玻璃,进一步确定了是有事情发生。但仍然看不出谁是肇事者。围在周边的一圈子人,都是无辜的看客。夜间很冷,人们都穿着厚厚的衣服过冬。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接连问了几个人,但没有获得答案。因为觉得似乎是邻居,我突然对理发师感到深深的好奇。她马上就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了,头发披散着,依然是厚厚的浓妆,眼角有泪。她在石凳子上坐着,不知道已经坐了多长时间,脸部被冻红了。她的目光原本是平直而漠然的,忽然往起抬了一下。就那样,她的头仰起,对着众人说,你们围在这里做什么?看老娘的热闹?老娘又不跳脱衣舞!人群稍微松动了一下,然后就一点点地往外退开。这个效果不很明显,大约是人多之故,里头的撤出,外面的往进挤,里三层,外三层,照旧围了个水泄不通。理发师擦了擦眼角的泪,执著地看着眼前的人,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都,滚,吧,都给老娘滚蛋!看什么看?小心得白内障!她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好多个分贝,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了进去。人们稍稍犹豫一下,然后哗地散开。这一次,围成铁桶一般的人流像得了命令似的,理发铺前出现了巨大的空洞。

当天夜里,我居住在五楼上,这一点与往常都相似。但我的视野里出现了空洞,这一点,与楼下理发铺前的空洞有整体与局部的不同。理发师在那空洞里呆坐到夜深,伴随着隐隐的哭声。开始时无法判断源出何因,后来,一直关了很久的理发铺的门突然被拉开了,有一个男子从里面出来,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毫无情由地反抗、厮打,他的脸部被抓伤。这都是被我看到的。我后来还看到了,这男子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她站起身来,追赶了他几步,拉住他的衣服,他转过身来,扯开她的手。他们像在玩拉锯战似的,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最后终于以他的妥协告终。他放弃了离开的打算,随着她进了理发铺。这一切都是在眨眼间发生的,但我以为,它是日常生活的暗部。它不欢迎被窥视。充当这样的角色让我感到羞耻,但我还是在想象中找到了快乐。以后还有一段时间,我只能在想象中寻找快乐。

第二天,我在楼下碰到理发师的时候,她的面部艳若桃花。但这一次,她没有上浓妆。只有淡淡的香水味缭绕在空气里。她快乐地冲我打招呼,说,上班去?我说是。然后她顺嘴说了一句,我要搬家了。言语中,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熟识的需要道别的人。这一天下午我回来的时候,理发铺已经空了。石凳子上又坐了一堆打扑克的人。那屋子里的陈设都没有了,只有一张没有被带走的人像画,看上去像台湾的一个女明星。再看,又像那个已经离去的理发师。我被弄糊涂了,因为二者反差太大了,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效果:那个画中人虚虚地占满了半个墙壁。有一些想象迅速进入了我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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