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此一些年的时候,我并未很明确地设想到了今天我的生活。而今年岁渐长,各种具体的想法慢慢都来了。在此期间,我肯定受到了人生很好的教益,从而明白了事理,变得从容了些。我的那些固执也不会形成很大的阻力使我的生活难以为继。尽管如此,我并不能肯定我的生命中会出现什么突然的事件,也许这样的事件将会整个儿改变我。我真是意识不到,也从来不敢想。有时我坐在床头,那时我刚做完一件事情,或者刚刚想起一个文章的开头部分,并且决定要把它写下来,或者,我还在梦境中停留,想象着那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它们把我的睡眠切割得支离破碎。我还在琢磨着我是不是该继续小睡会儿,让梦里没有完成的部分在我的预计中结束。我在想的时候觉得好奇,但经常性的,我的头微微一歪,就睡下了。我常常能想到一些往事,在这些时候,它们在我的头脑中显现出来。我的甜蜜的睡眠发生在这时候,关于人生岁月的忧伤也发生在这时候。我想象着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但这些与随之而来的生活中的波动没有关系。我在白昼里的时候看到我的睡眠,看到前后左右的人,他们的手上提着什么物品,所有这些,都在我写作的时候悄悄地跑出来,又悄悄地隐去。我看到了一个人清晰的面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外面的风声涌动。
我暂时收起了我的怜悯之心,嫉妒之心,盘算着自己应该怎么做方可以不再冲动起来。因为外面的风声足够大了,听起来仿佛千军万马在奔腾。由此我觉得自己可以被这风声淹没,从而慢慢变得静止下来。我很乐于完成这样的游戏。在这样想的时候,我侧过耳去,还感知到了平素不曾意识到的幻象。为避免自己走到歧路上去,我把烧开的水泡上了茶,这样我能够想象着这个时间而暂时忘记了其他。我觉得水的味道很好,在仔细掂量着这一切的时候我真正安静下来了。而夜里如此荒寂,我听到了我的手指落在键盘上的声音。我听到了汉字说话的声音。它们咬着耳朵,追赶着我。也许我把文字写完了这个夜晚就结束了,也许它还会重新开始。这些我都不能去想。在此刻,我觉得距离那个临界之期还有很多的时日,也许结果就是那样,也许不是,反正生命有些普遍的规律,它在我们的身体里左冲右突。我体验着这些错觉,听到外面的钟声也响了。也许还真是错觉,因为夜色的笼罩,我看到连灯光也被无边的暗淡吞没了。在这样的时候,除了写字,我还可以做什么呢?
我向来不能这样。但当我按照自己从未想过的方向行进时,我把未来看成是一层一层的台阶,它们总是依照我们目前所见的样子向上攀升。我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身后,它与我并不是一样的。我乐于把未来想得好些,也正是这种必要,使我把过去看得无足轻重。我觉得自己可以一心向前看了,鉴于此,在这个夜里的许多个瞬间,我的神思集中到与我有利的一处。我努力使自己欢喜起来,极偶尔的停顿的间隙,也被一些琐碎的幻象弄得头晕脑涨。我觉得自己以后可以从事心理学方面的工作了,看起来,我们所经历的那么多,都成了生命自身的一种遮蔽,而我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会变得委婉起来,含蓄起来。我巧妙地把我的心里话写在这里,像一个猎物逃避猎手的追寻。在早些时候,我曾经睡过一阵子,好像很疲惫了。然后我在大街上走动,那惨淡的灯光射在大马路上,是白色的,隐晦而散碎。树叶子长在树上,除了凋落,并无其他可能。大街上那么多人。
我领着自己走过水西关,再折回来。在开化寺碰到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眼神黯黯的,要我买一点食物给她饥饿的孩子。我心里想着事情,走过去了,才明白了她的话。看看身后,早已不见了那母女的影踪。我想她们准是不会再返回来了。在街口,水果商贩都坐在那里,不吆喝。走过歌城,这里太嘈杂了。还有超市,我走进去,也没买什么东西。我已经出来了一刻钟,距离十一点还有一些时候。我在想,夜到底有多深呢?我惧怕着这夜的漫长,这样的感觉好久未曾有过了,仿佛一个愣神的时分,它们奔突着又到了我的身体里。这可能就是我自己带来的不是了。在这个时候,街道上的人没有一个如同我这般焦灼。我抬起头来,看不到头顶的星光。只是有风起了。这样的一刻是早还是晚——它们渐至于形成了一长段时空。这样的日子到底有多久了?我突然间想不起来了。这样的真空的出现是在十点二十五分还是十点半,我也不是很清楚了。
当我循着原路回来,在路口等着一辆一辆的夜行车过去——它们在这样的时候焕发了野性——而在过路的人群中,我又看见了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她的头低垂着,看不到她的眼神。而刚才我所看到的,那样的黯黯的眼神,开始刺痛我。我把手里的零钱递过去,她抬起头来,有些惊诧。这就使我与那久远的光阴有了一点接触。我转移了视线,看到了四五年前,也有同样的一道眼神,在中国的最南端,把我刺痛。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心里好受些了,就昂首挺胸地穿过马路。夜已经一点点深了。路旁的树影,舞姿婆娑地动荡起来。我遇到了一个熟悉的朋友,被他喊住,与他说了大半天话。我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也看到了。事后我们谁也想不起来到底说了什么。我喝了点酒,在街道上。我记得是,喝酒的人还真不少。当时我混迹于各色人等的人流之中,觉得自己还有一点抵抗的力量,但到后来,我一看到将要回到的那个住所,心就突突突地跳起来,推门的一瞬,我觉得自己,突然地委顿下来。我看见这个家里,与我隔了那么远。这个夜晚,还有那么长。我也许觉得,在写字的时候可以将自己与平常另眼看待,那样容易将自己出众的那部分表现出来,舍此之外,我的生活真是再无可言之处。可我怎么,会对这些记录我伤痛的文字心存感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