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女士，本周为贵校毕业班之“职业周”，派给兄弟的题目是“文学职业”。兄弟以为世上没有这种东西，我根据两种理由，要劝你们不要选文学为职业。第一，因为文学不能为一种职业，凡要专心着作的人，应先解决饭碗问题。文学是有闲者之产品，要谋生的人，却没有这许多闲暇。自然，也有人卖文为生，无论诗词墓志，都可订定润格，按期交货。如为大书局编教科书的编辑，在颁新课程标准一二月之后，便有甚合行情之出品上市。但是这是卖文，而不一定是卖文学。诸位须知卖文是世上最苦的一种职业，中外都是这样，伦敦就有GrubStreet专给卖文的穷人住的街巷。奥国诗人及戏剧大家黑贝尔（Friedrich Hebbel）起初文章做不出，后来娶了一位有钱的维也纳明星才文章大进，着作等身，这足证明余说之不谬。在中国，女诗人李清照，也是嫁了丈夫，解决饭碗问题，才能做出好词来。使李清照靠卖稿为生，我想她的《漱玉词》是换不到三碗绿豆汤的。《漱玉词》之外，又必写了几千万字的无聊作品。所以赵明诚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大功，就是能养活一位女诗人。我想Edgar Allan Poe能娶一位有钱的太太，他即使不能有更精到的，也必有更丰富的作品留给后世。
第二，因为我相信你们最好的职业是婚嫁。你们要认清职业与人生建树之不同。职业就是谋饭之路。比方以照相为职业的人，可以说是照他人妻子之相以养自己妻子的一种生计。以照相为嗜好者便又不同，一个是纯粹经济问题，一个是心头上的一种偏好。自然，有时职业也可以与心灵所好相近。但是我要诸位清楚认识此中的经济问题。我所以劝你们出嫁，不劝你们卖文，就是不愿意你们穷乏。你们也许要叛抗现在的婚姻制度及经济制度，但是你们至少须认清现在的经济制度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的经济制度，你们都明白，是两性极不平等的。女教员薪水总比男教员少，英美诸国也是如此，在英国则甚至法律不许太太们教书，无论中外，女人可进去的职业（如按摩、打字、女招待等）总比男人可进去的少，而在女人可进去的职业中，男子还会同你们竞争，而在酬劳机会天才上都占便宜。我不必提醒诸位，世上最好的厨夫及裁缝都是男子，并不是女子，所以在你们的传统地盘，也是男子占了胜利。独身的女子比独身的男子在社会上吃种种的亏，只有独身自给的女子，亲阅其境，才知道这吃亏不平等到什些程度。所以唯一没有男子竞争的职业，就是婚姻。在婚姻内，女子处处占了便宜，在婚姻外，男子处处占了便宜。这是现行的社会制度。
也许你们认为这样看婚姻，未免太实利，太拆台。我的答复是，现在讲的是纯粹关于经济方面。世上职业，原无所谓贵贱。当做谋生讲，女子出嫁并不一定比男子卖豆腐馄饨卑贱。
永安公司有一个人整天价站在那儿替你们开门。这是他的职业，也许他要一生站在那儿替不相识的姑娘太太开门。问他这有什么人生意义，他也答不出。但是作职业看，凡有工作，都值得报酬，并无贵贱之可言。自然，你们也可以得了饭碗，成为社会废物，对不起你们的职业。上海就有许多太太姨太太，她们在社会上唯一的贡献，就是坐汽车、买熏鱼、擦粉、烫发、叉麻雀，度此一生。这种人是白吃社会的。但是也有不少男子，也是对不起他们的职业。有许多留学生受国家培养，回来做几篇救国论等政客收买，或是回来专门端冰淇淋给外国贵客。所以男女都是有好有坏。谁也不比谁强多少。
还有一点，就是职业与才性相称问题。女子造一快乐家庭，大概比通常男子碰上的职业可以说才调相称。假如你们知道男子尸位素餐祸国殃民的底细，你们必定与我同意。有的大学校长只配吹牛，做那里的交际科员，有的部长才调只配开电梯。世上的要人治国，并不是真正“治”的，世上的饭，多半是“混”的。你不混饭吃，总有人会来替你混饭吃。每年中国人民死于灾，死于战，死于病，或流离失所，丧亡沟壑，都是因为有男子在混饭吃所致。说一句良心话，女人治家很少混饭吃的，多半是与才调相称的。我常看见母亲去哄小孩睡觉，不一会又出来同人谈天，心中非常佩服。做过父亲而哄过小孩的人。才知道这种饭不是人人可以混的。
再一层，我不必说，你们是称心甘愿出嫁的。至少你们十九是如此。自然十九的男子也愿意娶亲，但是我们于娶亲之外，还得另找一种职业，并无所谓称心不称心。所以我们的结论是：出嫁是女子最好、最相宜、最称心的职业。
经济方面解决，我们可以进而讨论第二问题，就是对此婚嫁职业，应该作如何观法。我已说过，谋生与在人世建树二者不同。你们既选了那给男子大吃亏的婚嫁职业，解决了吃饭问题之后，就可以自由研究，何以为社会上有用的人。我不是指梳篦箕帚烧菜补袜诸事，因为我假定你们都是贤妻，如我假定，大学毕业生都会记账抄账。问题是更深的。可惜许多女人嫁后只知道做生育机器，不另求上进。自然也有许多男子，只管抄账，问心无愧，处之泰然。这才是过于实利主义的人生观，或婚姻观。
我想女子，尤其是受过教育的女子，除了做妻之外，还应有社会上独立的工作。我想罗素夫人的意思是可取的。她以为女子应二十五岁左右出嫁，隔三四年生一小孩，这样生了三个小孩，到了三十五岁，又来加入社会工作。有了适宜的节育方法及相当的设备，有的女人在生产期间仍可服务社会。罗素夫人指出一点，就是三十五岁养过小孩的女人做教员比闺女好。
因为从她做母亲的经验，她更能明白儿童心理而有应付儿童的本领。我向来反对闺女做校长，尤其是女校的校长，因为她们的人生观道德观都不是成熟的。现在最可惜的，就是女教员等出阁，出阁者并不等着出来再做教员。她们不见了。
你们要做文人的女子，到此时来做文人，还不迟。关于女文人，我有一样不满意。她们只会做诗。清朝出了一千余女“诗人”，却出不了一个女史论家或考据家。诗是最难卖钱的。这也是我反对女子卖文为生之一重大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