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袆儿……”王廙的声音让宋袆从那个被月光包裹的梦中醒来,痴痴的看着眼前的人,然后又看看还愣在一边的合欢,低下头:“袆儿这些年,在小叔叔面前班门弄斧了。惭愧不已。”
王廙见她眼神未曾从刚才的迷离中脱出来但已经是有羞愧沮丧的神色便伸手抓过她的手,将翠羽放进她的手中:“袆儿,我跟你说过的,乐曲都是人的心。我送给袆儿的曲子,也是我的心意。它只能证明你触动了一个人的感情,其他的什么都不能说明。袆儿何时能为我奏上这样一曲呢?”
宋袆握紧了翠羽,还是低着头道:“小叔叔奏的是仙乐,袆儿恐怕一辈子都做不好。”
王廙还是在笑,但笑容有些苦涩:“那是因为袆儿还没有爱过一个人,倘若爱过,知道爱的苦与甜,便可知所有的仙乐都是人情。”
宋袆感受到了王廙语气中的没落,相似的话,外公也说过。在于王廙学习的这些年,宋袆也想过,母亲,她到底是什么地方比自己优秀,能够打动世界。现在她想她或许知道了,她的母亲从来未曾将演奏当做一种技巧,而是一种爱。
“那袆儿就每日努力练习,袆儿发誓,第一支能超过小叔叔的曲子,一定是为了小叔叔而吹奏的。”宋袆有模有样的举起右手,惹得王廙忍不住笑开了,然后捏了捏她的面颊:“你这样说,我就开心了。”
“袆儿是真心的,小叔叔不相信吗?”宋袆揉着自己被捏的脸,一副认真的表情。
“正因为我相信,所以我才这么说,袆儿。我知道袆儿是发自真心这么说的,但是感情的流露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什么时候,爱上什么人,为他做了什么傻事,这都是未可知的,袆儿或许已经为所爱之人奏过那支曲子了,只不过不自知罢了。”王廙这么说,也在很多年后偶然听到《少年游》时,突然之间悲伤的不能自已,以至于泪流满面。当他的儿子在自己身边放下笛子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没有回答,但他总能想起宋袆发誓时的样子,那时她真心实意的发誓,但她不知道,最美的曲子是爱情诞生时心的声音,而自己与她,还是相遇太晚,终究无果。
合欢终究还是回过神了,连哄带骗的让自家少爷回了房间,回房看宋袆握着笛子发愣的样子,以为她还是在为王廙的音乐造诣震惊便安抚道:“小姐,少爷的乐技天下若是称第二,就无人敢出来说是第一。就连当年听到绿珠小姐奏乐,他的评价也不过尚可二字。您不必为此忧心费神,此生若能有一半及的上少爷,你也便算是超越了绿珠小姐,无愧于她了。”
“我不是为这件事,合欢。”宋袆抬头,眼中有疲惫之态,似乎隐约还有泪光:“我自由沉浸乐律,对旁的事感知甚愚。但我对乐曲的感受却是敏感的。”
“小姐太过谦虚了,您的聪慧勇敢是将军的赞叹的。”合欢一时不知她为何出此言。
宋袆只是自顾自得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合欢,今日这一片深情,宋袆来时结草衔环也报答不清。”
合欢隐隐心中似乎明白了宋袆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落实了猜测,只是说:“小姐莫要多想,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宋袆也没再反驳,只是躺下,合欢走到她身边为她检视被子是否盖好时,她突然又说话了:“合欢,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合欢很快速的回答:“没有。合欢在遇到小姐之前,除了主人将军以外,剩下的都是敌人和对手。如果我不杀了他们,死的就是我。所以我恐怕帮不上小姐什么忙了。”
宋袆闭上眼睛,刚刚才的乐曲似乎又是从心底的深处冒了出来,缠绵在了血液中流动着,她渐渐坠入这个编织的梦中,如同踩在最虚浮的云朵上,没有什么着力点,明明在上,却又似乎在不断地下坠,最终跌入到不可知的虚无之中,失去了意识。
王敦第二日听了合欢的汇报特意过来看了宋袆,并问她要不要再留两日休息,被宋袆连忙制止了,她虽然还有些无力,但毕竟是坐马车又不是骑马。山阴的王宅太闷,还不如回去来的轻松。王敦看她急着回去便知道是为什么,也没有说破,心中却知道,宋袆就算再回去,那里也很快不再是她长大的那个王宅了。而对于宋袆来说,她最先体察到的是王敦立她为妾室的深意。
就在她回到建邺的第二天,司马睿到王家的宅子看望自己的儿子,王导也陪着一同前来了。因为本命年的缘故,王敦坚持要宋袆在这一年穿红衣,带着珊瑚项链,所以司马睿和王导没让人通报,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巨大的梧桐树阴下,一个红色衣裙的少女被红色的纱蒙着眼睛,双手微微向前伸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绍儿,合欢,你们在哪?”
司马绍和合欢很显然已经看到了司马睿和王导以及后面跟着的一群随从,合欢刚想开口提示她,却被司马睿抬手阻止了。他看了一眼身边嫌少会不安的好友,轻轻示意他上前。王导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敛了一下袖子,轻缓的走到了宋袆面前,宋袆敏锐的听力感到一个人走向她便立刻抓住了:“抓到了,抓到了,我猜猜是谁?这么高,还是男人,不是绍儿……”宋袆摸索着,声音也放得更柔软了:“这料子……是小叔叔……小叔叔,你回来了~”宋袆以为是刚出府的王廙又折回来跟她开玩笑的,便兴奋的抓下蒙着自己的红纱,接着便雷打似的定住了。双手还死死的抓着那王氏特有的白袍子,眼前不知为何竟泛起了水雾,那记忆中的丹凤眼,温柔的微笑,白色的牙齿,水色的唇,什么都没有变过。一瞬间世界变得空寂,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本来她以为王导的面目早已在她的记忆中模糊,仅仅是一面。她以为这么多年来对王导的时而抑制不住的思念不过是自己执念的幻想,却发现那是真实,只有一眼却刻骨铭心的无法忘记。她甚至精准的记得他眼睛闭上时才能看到的一个小痣,随着他睫毛的抖动,忽隐忽现。宋袆的唇颤抖了一下,她能感到自己的声音的干涩与抖动,她说:“茂弘……叔叔……好久,好久不见了。”
“茂弘你什么时候有个这么漂亮的侄女,我怎么不知道?”身后男人的声音让王导也回了神,低头答道:“王爷,这是……这是我哥哥的义女,前些日子……被收了做妾。”
司马睿在听到哥哥这个词的时候,眉很快的皱了一下。但是宋袆的意志却被王导的最后一句话所完全摧毁,第一眼见到他时所有的幻想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心就已经被砸的粉碎。她一直妄想着他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却没想到他可以如此轻描淡写的将这件事说出来。
“才不是,袆姐姐只是给王大人吹笛子。我和袆姐姐说好了,以后要娶袆姐姐做老婆。”司马绍嚷嚷着辩解,金黄色的小脑袋凑上来,不甘示弱的样子。宋袆想拦他,却来不及了。司马睿倒是笑了起来:“好,我的儿子好志向。王大人的妾,现在天下人还没有谁敢觊觎的,我儿九岁就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他日必定大有所成,报效朝廷。”
宋袆从司马睿的话中意识到一件事,妾这个名分是现在王敦保护她的唯一办法,这个石崇与绿珠宠爱过的小女孩,目前活的自在,没有被像物品一样来回掠夺的唯一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