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她以为流民散去,又恢复正常饭量的时候,王廙说过一句奇怪的话:“没了扰人的蚊虫,袆儿果然好多了。”她当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以为他说的是合欢点起的艾草熏走了初夏的蚊蝇,让自己晚上能睡安稳的意思,现在想来,在吃饭时的那句话说的并不是睡觉的事,而确指的就是被赶走甚至有可能还有被杖杀的流民。那突然消失的流民不是自己散去的,而是被赶走的。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甚至有可能就是在自己的某个午睡时,合欢在甜汤里放了些安神的药物,就能让她在深沉的睡眠中听不到墙外那些哀嚎和痛苦,王敦手下守护王宅的精锐会用最短的时间将所有违抗者斩尽杀绝,而不能走出王宅的她则看不到那些满地枯骨,血染黄土。在她看着小叔叔温柔的笑容时,当她以为自己在天堂时,外面是人间地狱。视人命如草芥,一个能演奏那么美得音乐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她认识的小叔叔不是这样的,他对一切,甚至是一朵花都充满了爱,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但是她做了,做的惊天动地,做的连眼前这个尚还算年轻的少爷都耳闻了这件十几年前发生在江南的事情。
庾亮看着宋袆的脸突然变得苍白起来,觉得有些不妙,便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轻轻摇了一下:“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宋袆突然间反手抓住庾亮的动作让庾亮吓了一跳:“我明明让合欢送东西给他们吃的,我不知道小叔叔会这么做……是不是搞错了?小叔叔不会做这种事的……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夏天总是让人把灯罩起来,害怕飞蛾扑火,伤了自身。他不会做这种事情!”
“我真的第一次发现……”庾亮突然抿唇笑了,发自内心的那种,绝不是讥讽和嘲笑,而是实实在在因为愉悦而发出的笑容:“你还真不是一般的蠢啊,宋袆。”
宋袆抓着庾亮的手松开了,她知道这是庾亮在变相的肯定,肯定那件事就是小叔叔做的,她摇着头后退道:“不可能,当年我只是一介孤女,小叔叔对我疼爱有加,他不可能这么做的。就算一开始他不喜欢我的时候,也只是不理我而已。能吹奏出那样曲子的小叔叔,他不会滥杀无辜的。”
“王家的人做事只有想不想,没有能不能,会不会。”庾亮倒是显得异常淡定:“对,你说的没错,王廙他生性高傲,若放在平时他绝不会花费半点心思在那些流民身上的。但是他为了你放下身段去请谢大人,以至于谢大人惊讶异常,发了加急的文书给我,要我务必前来看看稀罕。我以往以为你是装傻,现在看来,你是真的头脑不好。王廙就是这样的人,他专注于的事和人,必须也专注于他。如果能达成,他会很安全,甚至如你所说的很温柔。可一旦他专注的人不再专注他,或者他认可的人或事。那么对于精神有洁癖的江左第一才子来说,这绝不能忍受。你不懂吗?这就叫做偏执。流民吸引了你的注意,对于王家人,特别是王廙来说,让他们悄无声息的消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当然了,如果是王导,他可能会惺惺作态的尽快安置这些流民,或者将他们引向别处。而如果是王敦,想必就不是杖杀这么简单的,我敢保证,那血腥味让你隔着十里外都闻得到。他们王家会这么做,能这么做的人,只有王廙。别无他想。当年,你应该庆幸,你是王敦带回去的,而他恰巧也对你产生了一点兴趣。不然,今天这世上不会有个叫宋袆的蠢女人。”
宋袆不说话,咬了唇转身准备进里屋,却被庾亮喝住:“站住,回来把饭吃完。我不是王家的人,不会纵容你浪费粮食的!”宋袆站住了,但是并没有乖乖的回去吃饭。庾亮也抬着头,没有因此安慰她,反而继续说道:“金谷园和王家都给你吃的太饱了,才会纵容出你这样的个性,如果饿上几天你就不会如此了。生在这乱世,还要装作什么善良纯洁?为你而死的何止是那些乱民?你若是一一知道了也要寻死觅活吗?使人为你而死已然不对,可人已经死了,你要继续为这个错误浪费粮食犯下新的错误,你不觉得你幼稚的可笑又惹人讨厌吗?”
宋袆终于大步回到桌子前面,快速往嘴里扒饭,吃完所有的东西后将碗重重的放下,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理庾亮一下。
庾亮瞪着眼前的空空的碗盘,非常淡定的叫小二上来收了,然后走进内间,看着宋袆手里握着笛子,背对着自己站在窗口,看着已经有些深沉的夜色。
庾亮走到她身后,声音依旧欠扁:“你不想和我说话,我没有意见。但是如果你站在这里被人看到引来麻烦,我就把你丢回建邺去,让王家养的白眼狼把你啃得干干净净。大不了再欠谢大人一次。”
宋袆认为庾亮总有能把人气的把持不住自己的气质,她在现代的时候,大家把她当成自己母亲的影子,她忍了,忍了二十多年。在金谷园,石崇把她当做玩具,她忍了,忍了两年,后来在王家,大家对她都很好,是不是太长时间没有忍耐,所以才会忘记如何忍耐一个人的冷言冷语或者是对她的无视。这么想着,宋袆突然转过身,以庾亮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式报复了这个大少爷。
她突然转身撞向庾亮时庾亮完全没想过的。更何况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与其说庾亮是一时不察,更不如说他是惊呆了以至于根本没有反应的被宋袆撞倒在地,呆呆的看着她突然奇道自己身上对自己殴打。整个过程直到庾亮深切的感受到了眼眶传来的疼痛,才完全反应过来,宋袆是玩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