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对他倒是没多问,王敦见他回来了,乖巧的向自己问安的样子让心中多日来的郁卒有所缓解。眼看到了午睡的时候,王敦伸手道:“羲之过来和伯父一起睡吧。”
王羲之眼睛亮了亮,他泛起一个笑然后跑到床边,踢了脚上的木屐爬上床去,躺的规整,闭着眼睛的样子让王敦和王导都禁不住笑了。王敦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王导,然后说:“茂弘,有什么事午睡后再说吧。”
王导心领神会的应声离开了。王敦也上了床,抱着小小的王羲之,王羲之也向自己的伯父怀中拱了拱。
“羲之,今天为什么突然跑去看袆姐姐?”王敦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漫不经心。
“我不想袆姐姐忘了我。”王羲之的声音里带着困顿:“我想她记起我。”
王敦淡淡的笑了一下,笑声闷闷的在胸腔中散开来:“我知道了。”
小孩子入睡是很快的,更何况是容易困乏的春天。只是王羲之在睡梦的朦胧中隐隐听到屏风的那边有低低的人声,起初有些模糊,后来因为他逐渐的清醒而听出那是两位伯父交谈的声音。
“处仲哥哥,合欢醒了吗?”
“醒了,只是身形还不太利索。钟岚是琅琊王最得意的死士,想避开她的耳目让现在的合欢接近袆儿,几乎不可能。并且容易打草惊蛇。”
“羲之能接近袆儿也是好事,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王导的声音听起来只有往日的清冽却不见了温柔:“袆儿要尽快想起来。”
“你不是决定要将她舍弃给司马绍了吗?想起来与否对你很重要吗?”王敦的话中带着讽刺。
“重要。”王导没有被影响:“因为如果她忘了一切,我们十几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她不能给王家带来任何好处。”
王羲之已经完全没有了睡意,瞪大了眼睛听着伯父们的对话,眼泪忍不住的从眼睛里落下,却紧紧的抿着唇,一声不发。
“我们王家还需要她做什么?”
“控制司马家族。”王导慢条斯理的分析:“你说过,司马绍如果豋位,必然是一代雄主。然而相信我们的只有司马睿。比起我们,那个小子更愿意相信他的情敌,庾亮。你的建议我考虑过,废掉司马绍,该让他的弟弟成为继承人。可是如果一旦我们辅佐司马睿建国,第二任帝王是平庸无能之辈,我们的心血依旧将付之东流。更何况废长立幼本身就授人把柄。与其这样,不如借助袆儿控制司马绍。”
“如果能控制袆儿,我们就不会有今天这个结果。袆儿比司马绍更难控制。她的脑子里装满了奇怪的思维,她小的时候甚至还……”
“我都知道,处仲哥哥。”王导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的:“我们所要关心的只有一点,还记得十五岁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在宗族面前立誓,我不能违背我的誓言。袆儿是个好孩子,但是和王氏相比,她太轻了。我会选择在适当的时间接触她,司马绍并没有放松警惕,他了解我,但是并不如我了解他那么深。”
“那……世将和羲之怎么办?”王敦似乎向自己的弟弟妥协了。
“太多余的感情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好处,他们很快就能明白这些。”王导疏离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王羲之闭上眼睛,他默默的流泪,强迫自己再次陷入睡眠,他要帮宋袆恢复记忆,谁都不能阻止他,他要让她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切。那个总是笑着对他,给他讲故事的袆姐姐,应该去她爱的人身边。
钟岚尽管看的很紧,也难免有宋袆支开她做事的时候,王羲之大部分时间安静的写字画画给宋袆看,也让司马绍放心不少。并且因为王羲之的伴随,宋袆的头痛似乎逐渐缓解了许多。但是关于圆房,说他内心一点也不犹豫,是假的。
宋袆怎么说也是他的姐姐,多年来他习惯了听从她,习惯了因为她的不开心而心生畏惧。他想到一旦有一天她想起一切的时候,心就开始缩紧。但是他没有可以商量的人,他坐在那里,几乎把自己的唇咬破。
“绍儿。”司马睿路过自家长子的书房时,就看到正在纠结的少年。他遣退了身后跟着的人,自己进了书房,司马绍站起身,行了一礼。
“你在担心什么?”司马睿眼中总也洗不去的疲惫是后人诘难他没有帝王之气的理由,但是这样的疲惫面对自己的儿子也加了十二万分的耐心。
“没什么父王。”司马绍恭敬地回答。
“绍儿。”司马睿坐下了,并示意司马绍也坐下:“你恨我吗?”
司马绍抬头笑了一下:“父王说的这是什么话?儿子怎么会恨您呢?”
“会,你也应当恨我的。我对你的母亲不好,把你送到王家做质子换取士族的支持,我疼爱你的弟弟超过疼爱你。你难道不应当恨我吗?”
司马绍表情不变道:“父王言重了。母亲能承蒙父王临幸,已然是幸运,父王对儿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司马氏江山,也是儿子该承担的。”
“我该感谢王家为我教导了一个识大体的儿子吗?”司马睿苦笑了一下:“绍儿,你在为宋姑娘发愁,是吗?”
司马绍的拳微微握紧,没有回答司马睿的话。
司马睿浅浅的笑,站起身看着窗外春花烂漫:“我十五岁那年,有术士说北方王气已尽,会在南方升起。除了我和茂弘,没有人相信。只有茂弘一个人支持我,他为了我几乎求过王家所有人。”
“王大人是朝廷的栋梁之才。”司马绍说着客套话。
“不,你不必如此,绍儿。”司马睿摇摇头看向自己儿子奇异琥珀的眸子:“我没有糊涂,也没有老,我何尝不知道茂弘是虎,不但他是,而且他的哥哥是,他的家族也是。他们离权利那么近,近到一伸手就可以握到,但他没有。绍儿,这才是最可怕的。”
司马绍第一次听到父亲这么说他一直以来言听计从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