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完全令人出乎意料,此时,窗外一缕微风如轻音乐般奏响,微风吹开了窗户,一团光影闪进来,在赵明达眼前变幻成人形,笑盈盈地看着他。
几天不见,阿娇更美了,明眸皓齿、秀色可餐。
赵明达惊得说不出话来:“真……是你!”
阿娇笑着点头。不等他开口,她调皮地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千金散尽还复来!”
赵明达想:不是你的钱,自然可以说千金散尽还复来!突然,脑海里电光一闪,想起丝桐在世时讲过的一件奇事,心里豁然开朗。丝桐的家乡在安徽,安徽出产大米,当地人通常用帆船把大米运到芜湖、南京去卖,装米上船的时候,有人看到一只黄鼠狼从跳板上船。于是大家都到船上去找,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又有人说,大概是眼看花了,这船就开了。到南京之后,米要下船了,结果一抬米袋,装米的麻袋还是一袋一袋的,只是里面一粒米都没有,再一看,一船的米都没有了。大家这才明白黄鼠狼上船来不是假的,但不知道它把米弄哪去了。这些人在南京住了几天,回来之后,发现米还在仓库里头。原来只是黄鼠狼开了个玩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它。
赵明达倒了一杯茶给阿娇,心里并无惧怕的感觉,也不心疼失去的那些钱了。有恩的来报恩,有怨的来报怨,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阿娇来得正好,他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她。
他细细打量着她,以前做店长时,她的打扮跟街头的时髦女孩一样,有时T恤仔裤,有时职业套裙,今晚,她却扮相古典,长发盘起,露出洁白修长的后颈,一袭酒红色长裙,遍体洋溢着绝世的芳华。这样的女孩子……它是狐!赵明达心口一痛,他问:“你怎么修行的呢?阿娇!”
阿娇说:“狐狸修仙有两个途径,一是采天地精气,拜月亮,渐渐达到通灵变化的程度,然后再修炼正果——这是由妖而成仙。这个途径很危险,如果犯了天条,就会前功尽弃。另外一个途径是先修炼成人形,变成人之后,再学习内丹——这是由人而成仙。这个途径慢,不可能在短时间里完成,得有毅力坚持,但是安全。变成了人之后,形体不能自己变化,只能随着心的变化而变化,读圣贤书,行圣贤道,心变化了形体也就变化了。”
赵明达关切地问:“那你用哪种途径修呢?”
阿娇笑说:“我呀,两个途径都用。有时在山里吸天地灵气,有时来人世行善积德,无论世间如何凶险,我还是会下山游历,增长见识,以助修行。”
赵明达听说她有时来人世行善积德,松了一口气,彻底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放下了。他问:“听说狐狸修行五百年才能得人身,那你修行多少年了?”
阿娇轻描淡写地说:“千年以上。”
赵明达的心咯噔了一下,千年,千年光阴怎么熬过?
阿娇说:“狐狸之中,美丑不同,跟人类一样,好坏不齐。凡是狐狸都可以修道,而最灵的叫狴狐,但这种很少,就如同人中龙凤一样。狐狸成道,也就是成人道,吃喝拉撒、生老病死,跟人是一样的。而那些升天成仙的狐狸,就是另一码事了。这就像千百人中,只有那么一两个人能求得一官半职。那些经修炼得道的,就如同人积累学问而成名;那些媚惑人采补的,就如同走捷径而求成功,有投机取巧的性质。但投机取巧最危险,最后会被天雷打回原形。”
赵明达再怎么学贯中西,此时也听呆了。
阿娇叹息说:“我辈辛苦五百年,才幻化为人身。你轻易就获得人身,却仍然悠悠忽忽,和草木一样枯萎腐烂,实在是太可惜了。”
赵明达低头不语,惭愧不已。
阿娇说:“人生也是一个漫长的修行过程,即使今生修不成正果,也要避免前功尽弃。你看现在很多为官者,步步小心,着着谨慎,宦海沉浮数十载,眼看盼得云开日见,一着不慎,落得个身败名裂。经商者,日日辛苦,夜夜算计,打拼半辈子,完成资本积累,因一念贪心,决策失误,落得个血本无归,这些都是人生修行中的劫难。化解得好,鲤鱼跃龙门,到达更高层次,化解不好,顷刻就打回原形,再受轮回之苦。”
沉默。对视。
阿娇接着又说:“其实,我们已经天天在修行。身体需要锻炼,营养充足、习惯良好。头脑需要锻炼,明礼诚信,一日三省……即便这样,又犯了执着心,这又是修行的大忌。人生充其量也只是个只问耕耘,不问结果的过程。能达到什么层次,除却先天的禀赋和后天的努力,还看各人的造化。我们做的,只能是志存高远,心贵平常……”
赵明达连连点头。这些道理,他年轻时就懂,后来历练多了,反倒迷了。三十多年前的赵明达,是县高中的文科尖子,他身体单薄,心地善良,理想远大,是老师认定的栋梁之材。高中毕业时,他在同学的留言簿上写了一句话:“好风凭借力,携我上顶峰!让我们相会在世纪之颠!”
那是他少年时定下的约会,造化弄人,他约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而他沉陷在生意场中,渐行渐远,再也找不到当初相约的地点。他现在有的是钱,可还不如小时候活得幸福,更不如小时候活得轻松,那所有的努力意义在哪里?
但是他此时顾不上思考自己的事,只是担心阿娇修行不易,她要吸收天地的灵气来修持,奈何人类对环境的破坏,一天比一天加剧,这些年头进山的人多了,没有那样的环境了。阿娇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说:“逆境是增上缘,所有的修行者皆以苦为良师。我要回山里了,你自己多珍重。”
赵明达一听大惊:“你要走了,将来上哪找你?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阿娇回眸一笑说:“我在终南山。”
说完,只见红光一闪,立刻消失了踪影。留下赵明达一个人瞠目结舌,恍恍惚惚,仿佛从梦中醒来,却不知哪是梦,哪是真。
第三章走进终南山
(一)
终南山位于西安市长安县城南十五公里处,它东起盛产美玉的蓝田山,西至秦岭主峰太白山,横跨蓝田、长安、户县、周至等县,绵延二百余里,群山巍峨,苍茫静谧。
张超的家就在终南山脚下,东望奇险俊秀的太兴山岱顶,西靠层峦叠嶂的嘉五台。
张超去世一个多月后,一个周末,大熊、诗人、陈灵照、胖子一行四人来到这里,他们赶在“七七”前,来看望张妈妈。
冬日,山中气候、风景有着巨大反差。山脚下还是少许绿黄夹杂的树林,随着海拔升高,气温也会慢慢降至冰点,终南山的主峰——太白山是秦岭的一条支脉,山顶常年积雪,远远望去就好像一个白色的冠顶,故名“太白”。唐代诗人李白的《登太白峰》一诗中,就有“太白积雪六月天”的诗句。
山脚下并不十分寒冷,路边随处可见野生的果树,偶尔一声清脆的鸟叫,和着清风liu水,滴溜溜地从树上滑落,抬眼望去,只见流动的雾霭环绕着青山,白云游过头顶,露珠在叶面上闪亮,万丈飞瀑在不远处轰鸣,如果张超还在人世,如果此时是他来作向导,这场旅行该有多么愉快。
向路人打听,这位老伯非常纯朴,知道他们是从北京来的,热情地为他们带路。
老伯叹息:“超超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父亲去世早,他一丁点大就知道帮家里干活,后来考到北京念大学,四里八乡都震动了。工作后,就连老母亲的鞋袜都是他买了寄回,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谁曾想出了这事,出事后老太太神经都不正常了,疯疯颠颠的,唉……”
不一会儿就到了张超家门口,老伯朝屋里喊:“北京来人咧。”
看到了,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太太,年纪不算大,也就五十出头吧,但头发花白,饱经风霜,看上去足有六七十岁。她慌忙跑出来,激动万分地问:“北京来人咧?”
她红肿的眼睛一下从四人当中认定了大熊,冲过去抱着大熊就哭:“你个瓜怂!回来咧?”
几人面面相觑。
只听见她边哭边说:“娃呀……你醒咧?饿不?”
老伯急忙提醒说:“认错人咧!”
张妈妈一下急了:“今儿饿奏立到这儿,你娃司伙把饿动嘎子。保看你娃陪瓜子美,把饿兜急咧饿端直猫个砖赔到你萨哈!(今天我就站在这里,你娃试着把我动一下,甭看你的体格壮实,把我惹急了我捡个砖拍到你头上!)”
大熊鼻子一酸,眼泪就要下来,不如将错就错吧。他说:“妈,妈,奏知道个哭!我饿咧,这是我的同事,好朋友,今天我们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要羊肉泡馍,黄桂稠酒,梆梆面(biangbiang面)”
张妈妈擦擦眼泪,朝大熊的三个同伴看了一眼,有点不好意思:“都成松列。(都成什么样了啊?表示把事情干的一团糟。)”然后去做饭,陈灵照跟过去帮忙。
大熊记得小时候,那是一个夏天,天气很热。附近的小孩都去河边玩水,一个小孩,就是邻居家的孩子,掉进河里了。其他的孩子都吓坏了,纷纷尖叫着跑去喊大人。等到大人们赶来时,完全没有落水者的踪影。孩子的母亲听说后,当即就昏厥了过去。后来有人告诉她,还没找到小孩的尸体,不知道沉在哪里了。有个老人说:“你去河边喊一喊吧,娘能把儿子给喊出来……”
大熊那时候还小,懵懵懂懂跟着大家一起去了,暮色里,河面一片苍茫,河水仿佛也在呜咽。在那孩子大概落水的地方,母亲泣血声声唤儿,声泪俱下,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禁流泪。大约喊了十多分钟,就看见漂起了一具尸体,正是那孩子。
母亲的呼唤,是最深情的呼唤,大熊觉得无限伤感。
张妈妈是个典型的山村妇女,麻利、能干。她围着灶台转,陈灵照给她打下手,不一会儿,屋子里飘起了好闻的饭菜香。
陕西盛产辣椒,俗称“线辣子”或“尖辣子”。方言话:大炮、二炮、线线辣子;大辣子、狗(qiu)辣子、尖辣子。出口到国外,被称为“秦辣”。老陕人端一大碗捞面,俗话叫:“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谗得爱吃面的人直流口水。
泼辣子一定要油温掌握的恰如其分,烧过头了,太热太烫,泼出来时会焦糊发黑;油温不够,泼出来时半生不熟;前者变味,后者无味,都是吃不进嘴的东西。等油冒烟后,稍微冷却一下,待烟消掉,也就可以泼了。辣子泼好还热着时,点几滴香醋进去,醋是凉的,油泼辣子是热的,凉热相遇,就听见“呲啦”一声,一圈泡沫在碟里泛起,醋香与油泼辣子结合的香味扑鼻而来,闻一下食欲马上就来了。
大熊卖力地吃,呼呼啦啦的,低头不让大家看到他的眼泪。
于坚写过一首诗:纯棉的母亲/百分之百的棉/这意思就是/俗不可耐的/温暖/柔软/包裹着……落后于时代的料子/总是为儿子们/怕冷怕热/经过千百次的洗涤/尉烫/百孔千疮/她依然是百分之百的纯棉。
家里房子是新修的,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大约是张超工作后给家里添置的。
临别时,大熊拉着张妈妈的手说:“您好好的,我一有空就回来看您。再过两年,等儿子在北京买了房,娶了媳妇,就接您一起过去住。”
(二)
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岗,依偎着小村庄,蓝蓝的天空,阵阵的花香,怎不教人为你向往!张超生长的地方,就跟歌里唱的一样美。大熊留恋地回头,却看见张妈妈还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
包里装着张妈妈做的千层油酥饼、锅盔等美食。
四人在山里边走边看风景,累了就歇下来吃干粮。大熊说:“你们知道千层油酥饼的来历吗?唐僧历经艰险,从印度取经回到长安后,即专心致志翻译经书。唐高宗李治为表彰玄奘法师百折不挠精神,特命御厨做“千层油饼”予以赏赐。从此这种饼就在长安风靡起来,并且历代相传,被誉为西秦第一点。”
都是年轻人,很容易就能愉快起来。
诗人搞笑说:“你个瓜怂!”
大熊踢他一脚说:“你个岁子弹。”
陈灵照问:“你们说张妈妈是真认错还是假认错?”
大熊说:“不管是真是假,就当多养个妈呗,反正我认了。”
陈灵照曾经读过季羡林的《忆往述怀》,里面记载了一件奇事:在清华大学念书时,母亲突然去世。我从北平赶回济南,又赶回清平,送母亲入土。我回到家里,看到的只是一个黑棺材,母亲的面容再也看不到了。有一天夜里,我正睡在里间的土炕上,一叔陪着我。中间隔一片枣树林的对门的宁大叔,径直走进屋内,绕过母亲的棺材,走到里屋炕前,把我叫醒,说他的老婆宁大婶“撞客”了——我们那里把鬼附人体叫做“撞客”,撞的客就是我母亲。我大吃一惊,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跟着宁大叔,穿过枣林,来到他家。宁大婶坐在炕上,闭着眼睛,嘴里却不停地说着话,不是她说话,而是我母亲。一见我(毋宁说是一“听到我”,因为她没有睁眼),就抓住我的手,说:“儿啊!你让娘想得好苦呀!离家八年,也不回来看看我。你知道,娘心里是什么滋味呀!”如此刺刺不休,说个不停。我仿佛当头挨了一棒,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按理说,听到母亲的声音,我应当嚎陶大哭。然而,我没有,我似乎又清醒过来。我在潜意识中,连声问着自己:这是可能的吗?这是真事吗?我心里酸甜苦辣,搅成了一锅酱。我对“母亲”说:“娘啊!你不该来找宁大婶呀!你不该麻烦宁大婶呀!”我自己的声音传到我自己的耳朵里,一片空虚,一片淡漠。然而,我又不能不这样,我的那一点“科学”起了支配的作用。“母亲”连声说:“是啊!是啊!我要走了。”于是宁大婶睁开了眼睛,木然、愕然坐在土炕上。我回到自己家里,看到母亲的棺材,伏在土炕上,一直哭到天明。
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但是希望它是真的。倚闾望子,望了八年,终于“看”到了自己心爱的独子,对母亲来说不也是一种安慰吗?但这是多么渺茫,多么神奇的一种安慰呀!
四个人坐在草地上,冬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油酥饼的味道很香,陈灵照说:“大熊,你说‘妈,妈,奏知道个哭!我饿咧’,把我吓一跳,还以为是张超附体了。”
诗人挤眉弄眼说:“我算知道了,不是只有演员才会演戏的,大熊要是出马,那比影帝水深。不过说实话,大熊做了件好事。”
这是大熊第一次来终南山,极目四顾,风景是那样熟悉,就好像曾经来过似的。他在记忆里搜索,却找不到任何关联,但他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里,看看蓝天、白云,看看花、看看树,在清风中,身心澄澈。大自然哺育了所有生命,他才是最好的老师。
人类的发明——就有很多来自大自然的灵感,根据荷叶造出了雨伞;根据青蛙眼发明了电子蛙眼;根据鲸身体的“流线型”发明了轮船;根据小鸟发明了飞机;根据蓝藻发明了仿生光解水的装置;根据水母的顺风耳发明了水母耳风暴探测仪;根据苍耳发明了尼龙搭扣;根据鸟巢的结构建造的北京2008奥运会主场管(名字就叫鸟巢);根据变色龙发明了特种军服……
但是,人类是最自私、最愚蠢的动物,可以掀翻山脉,刨掉草皮,砍光树木,在地球表面糊上一层层的水泥,用毒气、污水建起一个新世界。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正在大熊浮想联翩时,却听见有人喊他,原来是赵明达。赵明达一身背包客打扮,拿着山里人惯用的手杖。
大熊突然想起来了,难怪风景如此熟悉,他之前在梦里来过的地方就是终南山,梦到一只红狐调皮地看着赵明达。他本想天亮给他打个电话,事情一忙就把这事忘了。
赵明达一听红狐,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三)
狐是狐,狐狸是狐狸,两者完全不是一个种族,只有少数内行人才能分清。
它们的最高等级为九尾。九尾狐与九尾狐狸大体相似,但是,九尾狐并不像九尾狐狸那样有九条尾巴,相反,九尾狐有无数条尾巴,但通常它的外形只显现一条蓬松奢美的大尾,若寻常狐狸之尾的九倍,故称九尾。
九尾狐在仙界是极稀罕的种族,很少过群居生活,喜好隐蔽于山谷,一般分散在仙界各层,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未曾见过。它们无一不是绝世之容姿,盖世之智能。在汉代石刻及壁画中,常见九尾狐与小白兔,并列于西王母座旁,以示祯祥。后来,九尾狐的名声渐渐坏了,还是缘自它过于漂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此外,名声坏了也来自一些另类。有的狐喜欢吃人,装作婴儿哭泣声引人过来伺机吃掉。还有的喜欢媚惑采补,盗人精气。
有一天,阿娇在温榆河边看见一位白衣少女,她一眼就看出了那是她的同类,幻化了人形的少女美得有如天边的皓月,连她看了也不禁赞叹。
后来,阿娇又看到了她,那天电闪雷鸣,鸟兽仓皇逃窜,又是一场惩罚妖孽的天劫。突然,一声炸雷击中银狐,但见一团银光翩然坠落,像风吹散了樱花一样,它极其忧伤妩媚地跌倒在草绒之上,宛若一袭华丽的旗袍。
它是银白色的狐,那如月华般清濯明净的银色,皎洁出尘,任谁见了都会由衷赞叹造化精美如斯。阿娇躲在洞口,一动也不敢动,敢“走捷径”而不行正道,都会遭遇“天雷大劫”。过了雷打这一劫,才具备修仙的可能。
每当夜幕降临,柔和的月光撒遍大地,阿娇喜欢伏在山顶最高处。它仰首望月,开始了千年如一日的修炼,缓缓地吞吐着内丹,细细吸吮着月亮精华。朝拜日、晚拜月,不走旁门左道,就这样日复一日,苦苦修行。
赵明达进山时,阿娇已经知道了。它半睁半合着双眼,慵懒地躺在涧水旁。人类有时候挺没意思的,不会冷却自己过多的热情,或者说过多的yu望。总是想要更多的东西,最终忘记了生活的真相,忘记了自然,清风、明月和鲜花。
阿娇宁愿做动物也不想做人,按说要修仙先修人,人应该比畜生更容易成仙才对。可现在恰恰相反,畜生里成仙的多,而人类得道的少。从理论上讲,人身是最可贵的,连佛祖成道都要在人间示现。可惜末法时期,世间诱惑的东西太多了,金银财宝、高官厚禄,几乎人人都在忙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根本就没有时间修行,而那些有灵性的畜生,无牵无挂,吃饱睡足了就专心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得道反而更容易一些。
阿娇躺够了,缓缓起身,在赵明达前方不远处幻化出一个年迈的老太婆。远远地,就见他们一行五人走了过来。
赵明达比以前憔悴了些,面容透出一丝忧郁,他时时对着山谷大喊几声:“阿娇,阿娇。”空谷回音,更显出他的落寞。
空旷的山林,突然出现一位老太太,而且神情怪异,不像山里老太太的样子,赵明达不由怔了一下,老太太朝他慈祥地一笑,转身一变,又变回阿娇的青春美貌模样,五个人一下惊呆了。
赵明达惊喜万分:“阿娇,真是你!你好吗?”
阿娇点头。她的样子神清气爽,活力无限。
赵明达说:“怎么……你刚才又变成了……?”
阿娇淡然说:“你想见我的真身吗?真身怎么会让你看见呢?你要见我的幻身吗?既然我的身形是幻化的,就和不见一样,又何必非见不可呢?”
赵明达不语,但另外四个人的好奇心越发给逗上来了,一定坚持要看看庐山真面目。任谁雄辩滔滔,谁也辩不倒阿娇。
陈灵照问:“你的真名叫什么?”
阿娇说:“我知道你叫小辣椒,是报社的才女。你要知道,名字只是一个代号,随不同因缘安立各自的称谓。就像眼前这座山,如果前人不称终南山,而是称别的什么山,那我们就会用别的名字沿用至今。人名也一样,并不具有实在性。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赵明达说:“这一切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阿娇知道他看惯了她的美貌,一时还适应不了刚才变成的老太太形象,点拨他说:“你看起来很精明能干,不过,只要还执迷于表相的儿戏,就是傻瓜。在你们的想象中,我的形体应该是什么样的?”
诗人说:“终南多隐士,莫非你是个隐士?”
阿娇于是变成一个白面书生,一身隐逸之气,让人赞叹不已。
胖子说:“你是神仙吧?像电视里的太白金星那样仙风道骨?”
阿娇于是变成一个长眉毛白头发的老人,她对大家说:“我们有缘,今天聚到一起。应声而变,不过都是虚幻的,都不是我的真身。倒是你们,无始以来的轮回,直到现在还没有终止,虽然流转生死无数次,多生多劫经历种种苦乐,你们却始终没有从中获得太多利益。善业才是尽未来世安乐之本,切莫掉以轻心。”
阿娇说完,大笑而去,她是那样洒脱,又是那样奔放。飘逸的风姿来无影,去无踪。留下五人愣在原地,感叹她千年的阅历,确实是深不可测。
赵明达的心情酸涩,丝桐去世已久,阿娇又是这个样子。他曾听说过,故宫就有种奇怪的动物,那些看到的人说,长得像老鼠,但形体比老鼠大,还有人也看到了,又说像猪,但跑的奇快,有人说那是皇族养在东西宫内的镇宫之兽……看见的人越来越多,却没人真正抓住过一只,更不知道它的真面目。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也许有一天,当你遇到了,你才知道那是真实的;也许,你永远都遇不到,对你来说,那就永远都是一个谎言。
(四)
终南山的美,自然与别处不同。
无论山势多么陡峭,都有踩踏坚实的山路可寻,小径、石阶,悬崖上的木板天梯和铁链,都表明常年有人在此行走。山里有不少庙宇,仿佛天外飞来一般矗立在大山之巅,即使是年久失修,也颇具中国传统建筑的韵味。爬上峰顶一望,头顶苍穹,脚下是千沟万壑,壮观极了。
汉学家比尔·波特在他的《空谷幽兰——寻访当代中国隐士》一书中说:有的人什么都不想要,而只想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在云中,在松下,在尘廛外,靠着月光、芋头和大麻过活。除了山之外,他们所需不多:一些泥土,几把茅草,一块瓜田,数株茶树,一篱ju花,风雨晦冥之时的片刻小憩。
在中国历史上,一直有人愿意在山里度过一生。他们吃的很少,穿的很破,睡的是茅棚,在高山上垦荒,说话不多,留下来的文字更少——也许只有几首诗,一两个仙方。他们与时代脱节,却并不与季节脱节;他们弃平原之尘埃而取高山之烟霞。
大熊隐隐感觉到,他将会在这里遇到一位高人,这仙境一般的地方,一定有世外高人在此隐居。他凝视着树枝,树枝之上的天空,还有偶尔飞过的小鸟,凝视着树叶飘落到草地上,心里不禁感叹,人生啊,就像树叶一样,都只是季节斑斓舞蹈的一部份。草木淡淡的香,带来恬静的感觉。
诗人随口吟诵:“我有松风卖,世人买得无?三万两黄金,与尔一葫芦。”
大家拍手说:“好诗,好诗!”
突然,草丛里钻出一只兔子,那兔子浑身雪白,纤尘不染,它温柔乖巧,却又灵敏非凡。它好奇地张望,打量着大熊他们一行,那眼神清澈纯洁,像不谙世事的孩子。
陈灵照惊呼:“是只雪兔也!”
兔子两只耳朵微微转动,好像在辨别周围环境的凶险,显得俏皮可爱,它掉头跑几步,又停下来望着他们,仿佛在说:“跟我来,跟我来。”
五个人不约而同追上去,每次眼看就就要追到了,兔子总是往前疾跑几步,与他们保持距离,当他们不想追了,兔子又总是停下来回眸望着他们,仿佛在说:“跟我来,跟我来。”就这样且停且追,大约五分钟后,他们看到一个茅棚。
一位年轻的僧人正在门前晒太阳。恰似被磁铁牢牢吸引住一般,五人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年轻的僧人是那样安静,无限的安静。这种安静不是无声的安静,而是内在的安静。仿佛静静的大山,静到极致,却有着通天彻地的声音,有着某种难以表述的震慑力。难道这就是佛法中所说的涅槃寂静?仿佛所有躁动平息后的内心,仿佛彻悟了宇宙人生的最高真实。同时,他让人感觉到无限的空旷,就像乌云散尽的天空,澄澈明净,纤尘不染。他又是无限的喜悦,这种喜悦不是凡人的喜悦,而是来自生命内在,从全身弥漫而出,仿佛全身每个毛孔都洋溢着微笑,散发着喜悦。
兔子跑到山僧跟前,在他脚下百般依恋。
五个人情不自禁合掌,问候。
这深山野岭、天寒地冻的,山僧衣衫单薄,却一点也不冷。他的笑容,让人觉得遇到了世界上最快乐的人。相逢即有缘,他邀请大家过去喝茶。
他趺坐于蒲团上,火盆里炭火通红,烧水壶里的山泉水涌动着,发出嘶嘶声响,已近初沸。屋外水流声很大,山鸟似乎听惯了这样的山风水声,依然在草木花丛间呢喃细语,说着些无关人世间的事情。虽然是冬天,但清爽的花香依然弥漫在茅棚前,甘甜的气息让人身心清净,无比喜悦。
水开了,开始涤器备茶。他打开一包武夷山老丛水仙。茶干呈深褐色,叶面微微起霜,储存一段时间后,火气渐消,茶息渐长,此时品饮,不但滋味厚重隽永,香气也颇为幽雅深长,最能得“岩骨花香”之韵。
山中饮茶很简朴、随意,一般都用茶碗、茶壶,或直接冲饮,或煎煮后出汤饮用。今天因为要泡这一款老丛水仙茶,僧人特意准备了盖瓯和小盏,算是很奢侈的品饮法了。
洗茶时香气已经漫溢而出,混合着山花淡淡的气息,沁人心脾。而那只小兔子,依偎在山僧的蒲团边,高贵典雅、宁静乖巧。
诗人惊叹:“兔子还会打坐啊?”
山僧微笑说:“它能坐好几个小时。”
喝一口茶,恬淡之美在心头缭绕,人也仿佛安静下来,水流任急境常静,花落虽频意自闲。大熊问:“怎么称呼您呢?”
山僧淡淡一笑说:“称南山法师就可以。”
大熊恭敬地说:“请问法师,世上有没有鬼?”
法师说:“大家很熟悉三界,像平常人们所说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就说到三界。三界众生有六道差别。六道众生以人道为核心。在人道的上面有天道,天人的特点就是享受快乐,他们的生存环境非常的优越。在人道的下面有地狱道,这里的生存环境极为艰苦。生活在地狱道的众生痛苦不堪,时时刻刻都在受到各种刑罚的折磨。跟人道住在一起的众生有两类:一是畜生道,就是牛马猪羊之类的动物;二是鬼道。鬼道众生的种类很多,人的种类有多少,鬼的种类就有多少。”
诗人问:“既然那么多鬼,为什么看不到呢?”
法师说:“鬼道众生的业力与我们不同,鬼的身体是由轻微的地水火风四大组成,就如空中非常淡薄的云气一样,他们的存在对我们而言,既看不见、又摸不着,所以我们一般见不到鬼,就算偶尔见到也只不过是一闪影子而过,一晃就不见了,所以人们对鬼的认识才会半信半疑,都不敢肯定他们的存在。”
茅棚依山而造,抬头望去只见悬崖峭壁,翠峰插天,不远处有奇石幽洞、千花百草。虽然是冬天,但此处垂枯藤、布荆棘、缀野花,还有蜂蝶围绕。法师拿出几个苹果给大家吃,慈悲地笑说:“这是戒、定、慧。”住山的人,都得自己养活自己。苹果的甘甜和清洌的山风,让人流泪。
法师虽然年轻,但是智者的风范深深吸引了他们。虽然初次见面,却又仿佛相识已久,法师说:“人虽然生活在共同的空间,但又是活在各自的世界,各自的内心。我们的生命品质,就是由这些想法、心态和情绪所决定的。”
陈灵照说:“我明白了,如果我们内心就是一个花园,人生的哪一天不是最美的花季呢?如果我们内心春风洋溢,人生的哪一个时候不是最好的春天呢?”
谈笑间,三言两语使人受用一生。他们疑惑,难道法师早已看出来?甚至能看出他们一行为什么来终南山。大智慧的人,真的能看到过去、未来?
大熊把酥油饼和锅盔供养给了法师,北京还有繁忙的工作在等着他们。告别法师,几个人匆忙往山外走,周一要赶到单位上班。山里有个樵夫,远远听到樵夫唱:
昨夜访禅登峦峰,
山间只一片雾朦胧,
水月镜花,心念浮动,
空不异色,色不异空。
回眸处灵犀不过一点通,
天地有醍醐在其中,
南山鸣钟,声声苦乐皆随风,
君莫要逐云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