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曾经帮过王经的一个老工死了,是被吐蕃人活活打死的,原因是一不小心跌折了腿,再也没法做活了。于是吐蕃人用铁杵狠狠给了他一记,把他扔一边不管了。老工哀号了半日还是咽了气。不少唐人苦力咬着牙看着,眼睛里都喷得出火,只可恨手无寸铁救他不得。王经看得气填胸膛,一夜未曾合眼。这一夜,王经想明白了,吐蕃人根本不把他们当人!他应该跑,不跑早晚要死。王经曾听赵守礼说过春秋时吴王修墓,修完了就杀光了所有工匠灭口的故事,他怕吐蕃人也会来这一手,到时候想跑就晚了。可是,他在这里没有可以信赖的人,真要逃跑的话只能是一个人行事,王经最没自信的就是这个。从小到大,王经都不是个爱拿主意的人,打架是跟着赵成的,上学是听爷爷的,赶考都有师傅带着……王经自觉胆子也不算太小,只要有人带着,他就什么都敢干,可如今逃跑是事关生死的大事,没人带头,他就下不了这个决心。王经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想想那个老工的惨死,最后还是横下一条心,干!当断不断,反遭其乱!我王经说来也是一条人命在身,一路上经过些磨难的人了,不比先前在赵家庄那般窝囊,做个决断有何难哉?也就是把身家性命拍上去赌一把,想那年赵成离家出走何等果决,自己虽不是这样血性之人,生死攸关之时效法一次也未必不成。逃吧!
于是王经开始处处留意这个工场的细节。石堡建在山的隘口处,修得极为坚固,箭垛射孔一律朝北开设。王经猜想这里一定是吐蕃的边地,否则他们绝不需要在腹地修筑这么一个坚固的城楼。而且,从箭孔的方向看,敌人一定是在北面。王经计算着一路走来的路程,这里离中原很远了,北面不知是不是大唐,但逃出去之后如果往东北方去,应该就会离大唐越来越近。工地上有看守近百名,但防范措施并不严密,尤其是晚上,木屋的门口只留一名看守,行事十分方便。大约吐蕃人认为囚徒们绝对逃不出周围这一大片荒原,所以才敢这么干。只是眼前的荒原有多大,他心里没个准,不知道要走多少天才能遇见有人烟的地方。但王经顾不得这么多了,现在先只要逃出去,其余的事只能到时候再说。王经细心地发现,每隔四天屋外的看守就会轮到一个梳三根发辫的人,这个人精神头很不好,晚间总是呼呼大睡,一直到天亮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王经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他可以趁早上倒便桶的时候,绕到屋后,沿着房屋的阴影迅速跑到石堡北面的旮旯里,再寻机越过还没修好的城墙,向东北方跑。
脑海中构思好之后,王经就开始把一切付诸行动,刚开始还不算难,只是等待,等候一个合适的时刻。终于,王经脚上的痂脱落了,剩下一层厚厚的茧,走路一点也不疼了,这正是王经想要的结果。接下来,一切按部就班。在那个瞌睡虫轮值前一天,王经开始装头风病不上工,以积攒体力。到第二天收工的时候,王经立刻“大病痊愈”。他主动提出明早上为大家倒便桶,以答谢大家这两天来对他的照应。大家伙都没在意就答应了。当天晚上,王经一夜未睡,眯着眼睛等天亮。可真到天微亮的时候,他反倒有些犹豫起来,总觉得时机未到,这么做不太保险。他心底里希望最好是有个人和他一同上路,可又觉得这明显是一个幻想,因为知道的人越多,危险就越大。王经突然又暗自骂起自己来:怎么就这么没出息!都决定了的事,等什么等,再过一会儿,煮熟的鸭子都要飞了,起来,上路!
王经于是静悄悄地爬起来,抓过件破吐蕃袄披上,拎起便桶轻轻走到门口。门外传来看守的鼾声。王经小声拍拍门,看守没听见。王经又轻轻喊了声:“军爷,到便桶……”看守醒了,迷迷糊糊把门打开让王经赶紧去。王经颠颠地提着桶往粪池走去,斜眼里看着那看守又蹲下靠着墙眯着了,于是赶忙放下便桶,闪身到一片黑暗中,踮着脚一路小跑,很快跑到石堡的城墙下。
吐蕃帐房外一只狗像是听到了动静,汪汪地叫了两声。王经立刻伏在地上大气不出。好在狗叫了两声又停了下来,一个在帐房后撒尿的吐蕃兵出来看了看,见没动静,安抚好狗之后又进帐了。
王经隔了一会才起身,继续往前走到一段尚未修好的墙边,回身看看四周无人,便翻身跃过墙头,拼尽全力朝着东北方飞跑起来。
这一走就是好几十里路,先是走山路,王经照着先前来的走法,左一拐右一绕地沿着山坳前进,走了小半日,才出了山口,眼前是一片大荒原。王经于是朝东北方前进,走到日中的时候,已是筋疲力尽。他倚在一棵小树旁坐下,从树上撸下几把树叶吞了充饥,没有水喝,只能忍着,靠着小树梢稍歇片刻。
石堡那边直到天亮时才发现有人跑了,于是赶忙派出飞骑追捕,可这时王经早已没了踪影。飞骑只能沿着猎狗追踪的方向搜寻,追了一昼夜,从山里一直找到荒原上,又沿着气味一路朝东北追去,终于寻到了筋疲力尽的王经。此时的王经已走出很远,正踉踉跄跄地朝着一个水泡子走去,他实在渴极了。兴奋的追兵立刻策马随着猎狗飞一般的朝王经冲去。
王经听到了身后的犬吠和马蹄声,只是他已经没有丝毫气力作出有效的反应了。他只觉背后一凉,自己就像被鞭子狠抽了一下,猛地摔倒在地上,挣了两下没能再爬起来,于是意识慢慢消散了。
血从王经背上汩汩地涌了出来,吐蕃兵绕着王经转了两圈,觉得把他扔在这里喂狼或者慢慢死掉好像更合吐蕃人口味,于是他朝王经啐了口唾沫,招呼同伴和猎狗一起扭头回去了。
赵成听完了王经的故事,不免又是一阵感叹。末了,他问王经跟他回营当一名骑兵可合心意。王经说:“只要能使上陌刀就行。”赵成说:“骑兵不用陌刀,这样你只能当个步兵了。”王经说:“当什么兵我不在意,只要有合心意的兵器。”赵成说:“既是当步军,那你就不用走了,就投在这个营里吧,这里是连云堡最好的步军。”
王经听了一万个不愿意,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这里的人都要杀我,我哪能待得下去,另寻别处吧。”
赵成最看不得王经那畏首畏尾的样,不屑地说:“就这么定了。当兵就要当好兵,在这里绝对错不了的。有我在这里,他们能拿你怎么着?你只管好好当兵练武便是,别缩头缩脑的。”
王经还想说些什么,可看看赵成一脸严峻的表情,想到他现在已是参将,不比以往了,于是把话又咽了下去。
赵成于是又把李校尉叫进来,半骂半抚地说了他一通,把校尉说的一愣一愣的,摸门不着。又把老枣叫进来,把王经交给他,叫他好好相待。老枣点头从命。
赵成当日又勾留一日,第二天早上离营。临走时,他还关照李校尉和老枣,要把王经好好锤炼锤炼,两人连连允诺。
于是,王经的戎马生涯便开始了。
王经没有想到,自己的军旅生涯竟然是在火房灶头之间开始的。
那日赵成走后,李校尉舔着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他丢给王经一身戎服、一顶毡帽,几乎是像押犯人一样,连推带搡地把王经带到了火房,交到一个白白胖胖的火兵手里并关照道:“要好生锤炼!让他懂些规矩,明儿开始学着备饭!。”说完,又气鼓鼓地白了王经一眼,好像王经欠了他三五十吊铜钱一样。
就这样,王经当了镇胡楼里的一名火兵。
王经遭到这样的待遇心里很窝火,这哪是当兵阿,分明是伺候人的小厮!他跑了这么远,吃了这么多苦,原想着将会金戈铁马戎马一生了,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窝窝囊囊当一个烧饭的兵。他知道这是那个络腮胡子故意给他小鞋穿,因为自己昨天大大的折了他的面子,而且只要自己还呆在这个人营里,这难受的日子还在后头呢。王经怨恨地想到了赵成,他怎么就会信任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军校!好的将领当如书上说的飞将军李广一样体恤士卒,这样打起仗来方能将士用命,像大胡子这号人,一天怕是要被人咒上七八回,哪能带兵杀敌!自己这下可真是栽了……
于是王经这一整天都闷声不响,愤恨和不满全写在脸上。好在那个胖火兵是个善心人,耐着性子开导王经:“校尉就是这样一个人,你给他难堪,他就要让你难受一下,一报还一报,不必挂在心上。兄弟既是赵参将提携过来的,校尉肯定不敢慢待,等过些时日他气消了定会重用的。就算他吃了豹子胆真要把你扔这儿,来年开春参将爷再来时,你尽可以找他通融,也就三两月的事,忍忍也就过去了。想想你昨天差点人头落地,现在能这样就不错了,老天照应着你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