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久了,王经也逐渐适应了这种氛围:在营里,军功就是生活的中心,有如读书人的功名一样要紧。军功越高的人过得越自在,而没有军功的人则处处不受人待见。不过,那些傲慢的刀手总还是让王经觉得很不舒服,因为这些人待人缺乏礼数,有的甚至是蛮横无理。尤其是一个叫张虎的刀手,长得一副吊睛白额脸,天生一副大虫相,整日骂骂咧咧的,除了在校尉和老枣面前还算收敛,对其他人就没个好脸色,好像自己有天大的功劳一样。包子说,刀手中数这个人最横,要离他远点。
王经认得,那天拿着刀要杀他头的正是这个人,自己吃过这个人不少苦头。于是王经很自觉地躲着张虎,避免招惹到他。不过,王经心里却暗想:如果哪一天自己有个出头之日,一定要想法子收拾他一下。
王经边铲路边观察着这些兵们。老枣是他最摸不透的一个人,他虽是营中地位仅次于李校尉的一个军校,但却沉默寡言,轻易不说话;虽然沉默寡言,但却相当有威仪,连那些刀手都怕他;虽有威仪,但军士们却又都爱戴他,乐于为其效命。王经看老枣,有时他能和李校尉一样把全营的兵训得头也不敢抬,而有时他又能亲自提上铲子,帮着几个火兵去做那些李校尉打死也不会做的活,丝毫不在意自己军校的身份。包子对王经讲,自己在营里也算是个老资格的兵了,同样唯独看不透老枣的脾气。老枣和李校尉是大不一样的人,校尉能在营里统领这些兵,多半靠的是一条让士卒们望而生畏的皮鞭。而老枣从不鞭笞士卒,说话也不像校尉那般粗鲁凶狠,但举手投足之间却让人觉得他毋庸置疑是个军官,不由地心生敬畏。包子依据自己的经验解释说:有的人的威仪是学来的,比如李校尉,是因为在队伍里混得日子久了,看多了各种将校带兵,自己也就慢慢会了;可有些人的威仪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用费劲巴拉地管这训那,自然而然就能让人慑服,说不清也道不明。老枣就属于后一种人。
当然,无论老枣的脾气怎样,有一点王经是相当清楚的:老枣是救过他命的人!仅凭这一点,至少在王经心里,他和李校尉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过年前十多天,天空突然放晴了,阴霾尽散阳光普照,骤然间给人一种暖意。这时,从连云堡方向飞来一支鸣镝,呼啸着落到兵营的院中。士兵们捡起来一看,箭头上绑着一封信,信上说:速挖粮道,年货已到。军士们顿时一片欢腾,不等着李校尉下令,提着铲子就往外跑。李校尉见了竟也是笑逐颜开不加阻拦,任由营里的士兵跑了个空。
王经大感纳闷,莫非山下要送仙丹上来?
包子笑呵呵地说:“正是仙丹……”
往常一天挖半里路,现在则是一天一里地往前挖,到了年三十的前一天,终于把一条路铲通了。年货很快就用车拉上山来,一车白米,一车酒坛,十只羊……最后一辆车,上面居然坐着六个涂脂抹粉的营妓!
王经这才明白什么是年货了,怪不得兵士们这般热情。包子笑着拍了拍王经的肩膀,说:“兄弟,今年你是轮不到了,看着解解馋吧。要是明年这时候你还活着,那也能上去快活一回,我看你到现在没摸过女人吧,嘿嘿……今晚上我就不陪你啦!我一年可就等这一回……”
其实,即便是****这种事,包子也几乎挨不上边。营妓们刚一入营,其中一个高鼻深眼,长得最水灵的胡人女子便笑吟吟地投到了校尉的怀里,看样子是久已相识的。剩下的女人,三十多个刀手包了四个,十来个弩手带走了剩下的一个,没有留给火兵的。包子只能舔着脸到其他人那里凑份。刀手那里他死也不敢去,于是只能到习武那里软磨硬泡。一般情况下习武都会让他排到队伍的最后,轮得上就上,轮不上拉到。久而久之这就形成了定例。张麻秆做这事也和包子一样起劲,但他还要排在包子的后面。每次要轮到他们俩时,天都快蒙蒙亮了。前面的士兵进屋时,包子他们不敢说话。等到包子进去时,张麻秆在外面就再也按耐不住,大声叫骂起来。
“包子!你那行货太细,还是快下来吧,别丢咱们营的人!”
“包子,我知道你快憋不住了,别撑坏了身子!”
“小娘子,想我了没?快把那厮蹬下来,换你张叔来伺候你!”
他喊得一多,包子就心烦意乱,往往就不由自主地提前完事,提了裤子出来,吼道:“叫什么叫,滚进去!”
这一夜,营房里乱成一锅粥,王经实在无处可去,只好躲到柴房蹲着。和王经一样挨不上这种事的还有朱瞎眼,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他对王经说:“这事我不稀罕。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被朝廷征发过来的,在家有老婆,过两年役期满了也就回去了。不像他们,自己投军的,什么时候回去都没个期限,只好快活一次是一次。我在家时眼睛可不瞎,这是水土闹的病。那时晚上和老婆一起,那才叫他妈……啧啧。”
王经陪着呵呵笑了几声,没有搭他腔。想他在赵家庄读书那会,几个同窗也时常聚在一起偷偷扯些不着边际的风话,或者讨论些房中之术。王经那时常常凑在里面,听得津津有味。但这些都是几个毛头小子瞎吹牛罢了,当不得真。现如今,看见营里这般场面,不知怎么的,他竟觉得有些忸怩起来,往年最津津乐道的事情倒也不觉得好玩了,反倒想躲得远远的,可又怕被别人看出来笑话。于是,王经换个话头,问道:“今晚上天好,没安排人值夜么?”
朱瞎子不睁眼,半倚在柴堆上说:“当然会有人的,你猜会是谁去?”
王经说:“谁?”
朱瞎子闭着眼睛咧嘴笑道:“量你也猜不着,城楼上站的是老枣。”
王经很诧异:“他?他怎么不去玩?”
朱瞎子翻个身把脸背着王经,说:“这,你就要去问他喽……”
王经一头雾水地看着朱瞎子,不知道他的这句话里藏着怎样的玄机,但也不便再追问了。
一夜疯狂在黎明时分才平息下来。第二天中午,一辆运粮的大车载着几个疲惫不堪的女人离开了镇胡营。
过了年,雪天渐渐就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呼啸的朔风。每当大风一起,狂风卷着满地的沙砾横扫过安西四镇,厉害的时候直刮得昏天暗日,连天也变成了黄的。正当这朔风正劲的时节,在通往安西的各条大路上,一队队新征的士卒正冒着风沙匆匆前进,他们都是被送去补充安西各镇兵员的新丁。这些征夫们大多来自关陇,大约在年前两个月左右就辞别家人,由折冲府派的军曹带着,踏上前往安西的征程。一路上,征夫们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先前从家中出来时,一个个都还是神采奕奕的,但只消走完一半的路,便已是满脸征尘,仿佛在两个月间老了好几岁。带队的军曹们对此早已见惯,笑着说:“家里出来时都是新姑爷,现在才真像个要去打仗的兵了!”
关陇之地征的新丁都是惯于吃苦耐劳的,但能吃苦却不一定就是好兵,好兵还要看胆气。只要朔风一吹,目光老辣的军曹们一眼就能看出队伍中那些丁壮是好兵苗子。依他们的话说,只看大风吹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有的人气定神闲,只缩着脖子埋头往前走,气也不吭一声,好像没事人一样,这样的人变八成是一等一的好兵;还有的人,不等风沙到来,只远远的看见如黑云压城一般,便拿出头巾布头,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风沙到时用手掩面而行,头也不敢抬,这便是一般的兵;再次一等的,风沙一到便哭爹喊娘,吓得涕泪横流;最次的甚至于要尿裤子。等队伍踏上了安西的地界,军曹们便依据征夫们的这些表现将队伍里的壮丁由强到弱重新编排一番,那些骨头软的孬兵便被沿路留在大军草料场或是屯田粮仓去看场种地,强悍的兵卒就跟着军曹继续向西,投到龟兹、疏勒的大军营中。一般来说,一支几千人的浩浩荡荡的新丁队伍,最终能够到达连云堡的,也就区区数百人而已。
三月初七那天,镇胡楼的营门突然大白天呼啦啦地打开了,一百多个腰别刀箭灰头土脸的人涌了进来,站满了整个院落。王经那时正在院里打水,看得正纳闷,一旁的张麻秆告诉他:“这就是今年的新丁。”王经看着那些人,除了腰里的刀能说明他们的身份之外,真是一点兵样子也没有,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疲疲沓沓的,像是他小时候看见的关中逃荒的流民。王经颇为不屑地说:“他们也是兵?”张麻秆笑道:“嗤……你以为你来时样子就比他们好么?等他们洗了尘,换上了戎服,再往这里一站,一个个就出落的一副兵样,你就看着吧。”
李校尉在院中迎候,接了带队军曹的文书,细细点验过后画了押,就算是把人交割了,又在伙房备酒菜给几个军曹接风。一切都料理完后,他让几个火兵赶紧烧水,让新丁们洗尘。
洗尘,本是该洗澡的。三月份春寒料峭,要是洗囫囵澡非把人冻僵不可,所以只能先凑合着洗洗头脸,等过几个月天暖了再到河里洗澡。王经他们忙活了好半天,烧了几大桶热水,掺着凉水分作小盆装了,让新丁两人一组相互帮忙浇头。浇完了头,征夫们一头一脸的垢尘也就去了个干净,等发丝干了后重新将头发挽到头顶,再脱下身上的破烂衣裳,换上戎服贲帽站成一排,俨然就是一群有模有样的戍卒了。老枣吩咐老兵们把几间空着的营房收拾了,让新丁们先歇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