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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赵家庄

大唐开元二十一年,王经出生在离洛阳城不远的一个名叫赵家庄的地方。

赵家庄地方不大,住着四十来户人家,和开元年间中原腹地千千万万村庄一样,这里和谐而又安宁,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平淡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这两年又碰上好年景,既无旱涝,也无兵火,赵家庄人连着几年收成都好,日子也渐渐富足。有了钱,自然也要有新的气象,于是庄里人家都忙着修屋建房,草舍换作瓦房,柴扉更作土墙,那些原本就是瓦房的人家,也趁着这好年景,赶紧再添造两间新房,为儿孙娶亲预备着。不出一年光景,赵家庄就出落一新,放眼看去阡陌交通,屋舍俨然,倒也显出了几分盛世气象。

庄上人家多姓赵,但在村西头,却有一户人家却姓王。户主是一个年过半百但精神矍铄的老头,村上人都管他叫“老王头”。老王头膝下有一子,名叫王宝,已然成年。父子俩人早出晚归,靠着一身勤快劲,一同撑起了一家人的生计,日子过得不穷也不富。据村上老人讲,王家原本不是本地人,其祖上是河北人氏。武德年间,窦建德起兵于河北,与高祖爷争天下,王家人的先祖就在窦建德营中效力。具体任何官职,历来说法不一。据老王头说,祖上官至参将,有勇有谋,深得窦将军器重。而据赵姓人讲,他也就是个兵,饥荒年间逃到军中混口饭吃而已。后来又有人碍着老王头面子,折中了这两种说法,说他最多是个百夫长,兵头将尾地这么混着……总之,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个人官不大,属于无名小辈。后来,当年的太宗爷在洛阳城下生擒了窦建德,窦军溃散,姓王的也就逃到了赵家庄地面上。那时的赵家庄可没有现在这么繁盛,大多数人都往南逃难去了,只余下三四户人家在这里勉强支撑着门面。王姓人独自一人跑到这里,帮赵家人打了一年短工,讨一碗饭活了下来。后来他又在村西支起个草棚,凭一身力气开垦了一片无主荒地,硬是在这里扎下根来,再后来他娶了个流民当老婆,生下一个儿子,王家就有了后。贞观初年,天下大定,流亡的赵姓人陆陆续续回到了故土,赵家庄人气也旺了起来。但赵家人对于这个当过兵打过仗的外姓人,却也始终不敢招惹。于是,两家人竟相安无事,一代又一代地共存了下去。到老王头时,王家已传了四世。

老王头一家虽然日子过得还算安逸,但老王头心里总觉得还是有一块石头放不下来,这就是王家的香火问题。从武德年到现在,王家已传了四代,可每一代都是一脉单传,人丁不旺,这香火就如风中蛛丝,说断就断。这怎能不让老王头牵肠挂肚?开元二十一年八月二三,老王头就蹲在自己屋前的小路旁,焦急地等待着一个声音。屋里传来儿媳的阵阵惨叫声,伴随着这种声音,老王头只觉得王家的香火仿佛变成了一根绷紧了的弦,她每叫一声,弦就绷得紧一点,再紧一点……眼看着就要断,老王头的心也揪到了喉咙口,终于,一个期待已久声音让这根弦彻底地松了下来。

“哇……”那是一声婴儿的啼哭,虽然不算响亮,但也足以冲击老王头的鼓膜。

老王头腾地站起来,毫不顾体面得闯进产房,大声嚷嚷道:“快看看,是尿壶还是肉腚沟!”

“是个孙儿!”产婆喜气洋洋地对他说。

“哦……”老王头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他几乎可以听见心中那块石头崩碎的声音,只觉得一股发自肺腑的兴奋劲沿着脊梁骨直冲脑门,冲得两耳朵嗡嗡地响,神情也恍惚起来。他胡乱掏了一吊钱拍到产婆手里当作赏钱,一句客套话也没说,跌跌撞撞地径直走到产床旁边。此时产婆还没来得及对新生儿作任何处理,老王头只看见一个血糊糊的紧闭着眼的孩子,蜷着手脚躺在筋疲力尽的媳妇旁边,这似乎不像他原先想象中的孙儿那样圆头圆脑,白白胖胖。也许觉得有些失望,老王头怔怔地看着,神情依旧恍惚着,直到他那木讷的儿子用力推了推他。

“爹,该取名字了吧。”王宝说。

老王头这才慢慢回过神来,说:“对……取名字……应该取名字。”

该取什么名字呢?老王头心里直犯嘀咕。其实,他心中早对孙子的将来有过一番打算。他认为王家香火不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家里钱还不够多,只能娶一房女人。可钱从哪里来呢?做买卖是不行的,因为没这本钱。那就只能靠做官了。做官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靠军功。这条路老王头几乎想也不想就否掉了,刀枪不长眼,王家就一脉香火,要是有个闪失就真绝后了。其二就是读书科考。老王头算了算,这两年风调雨顺,家里也有些余粮,为孙儿交些馆费的钱应该也是有的,他将来若成器,真作了官,那就是王家天大的造化了。就算做不得官,好歹也识些事体,操持个家也不成问题。于是老王头拿定主意,他的孙儿将来是要做读书人的。

既是读书人,名字首先就要有个讲究,大柱、一宝、大郎、二郎、王石头等等这些土里土气的名字都是不相宜的,读书人的名字就要文绉绉。可文绉绉的名字怎么取,老王头心里也不清楚。踌躇间,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于是一下子跳将起来,向村东头一路跑去。

赵家庄的东头有一个学馆,住着位教书先生,村上人都叫他“赵进士”。“进士”只是个绰号而已,他的真名原叫赵守礼,字德仪,是赵家庄上唯一一个知书达理的人。此人平日里开个学馆,收些本庄及邻村的孩童读书习字维持生计,每年正月便收拾些盘缠到洛阳城里应考,只是二十年来从未考中过,白白扔了无数吊钱给了洛阳的客栈。好在赵家庄上人都不太明白考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他年年去考进士,就干脆叫他“进士”,赵守礼竟也大言不惭地应承着。老王头生孙子的这一天,赵进士在房内津津有味地看着本《汉书》,正琢摸着李陵这个人究竟算是忠臣还是奸臣,不想老王头一下就闯了进来,连客套一声也没有,抓过把椅子就做到进士书桌的对面,弄得赵进士一脸惊愕。

“作甚?”赵守礼问道。

老王头一本正经地说:“求你件事儿。”

“啥事儿?”

“我儿媳生了。”

“找我作甚,我又不会接生。”

老王头没好气地一笑:“嗤……我还没老糊涂到这样呢,找你给孙儿取个名。”

“哦…”赵进士若有所思地说:“想取个啥样的名?”

老王头哭笑不得地看着进士,心想这个书呆子八成看书看糊涂了吧,我知道还来问你?

赵守礼也觉得自己问得不妥,赶忙改口说:“不,不,我是问你对他有啥指望。”

“指望他将来读书读个前程,别和我一样种庄稼。”

听说王家孙儿将来要做自己同类,赵守礼觉得很是舒心,连忙称赞道:“还是王老伯有见识,读书是条好出路。这赵家人不知事,阳关道在眼前愣是找不到,非让小孩子放牛种地……”

老王头急不可耐地打断道:“对对……那你看什么名字合适呢?”

守礼脑筋一转,忽然想到了刚才看的《汉书》,他挺佩服苏武的,觉得他堪称汉朝的一代忠良,读书人也就该像苏武一样。于是他对老王头说:“名字就叫武吧,王武。”他边说,边拿过一张纸,将这个“武”字工工整整地写给老王头看。

老王头仔细看着这个复杂的大字,觉得十分眼熟,想了又想后终于顿悟道:“这个字不是当兵打仗的意思嘛,洛阳城里彍骑营门口挂的就是!”

“有这层意思,但也不全是。古代建了大功业的人,很多都谥这个字。”

“不要不要,”老王头很坚决地摆着手说,“不吉利。我王家就这一个后,真和这字搭上就凶多吉少了。你给换一个。”

进士无奈地摇摇头,他没想到这个成天种地的庄稼汉竟也认得这个字,而且还特会挑三拣四。没办法,只得再想。他一低头,看见案边摆着一本《诗经》,马上又有了主意。

“叫经如何?王经。”

“什么意思啊?”

赵进士解释说:“经者,圣人之书也,读书人都要读的。这意思是要小孩有学问,满腹经纶。”

老王头听着这个解释还算满意,高兴地点了点头:“好,就这个名,我孙子叫王经,哈哈。我今天出来得匆忙,改日再来谢你。过几年我送他到你这里来念书,进士你可要好好教他啊。”

“一定一定。”赵守礼拱手送老王头出门。

于是,王经这名字就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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