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元辅仁竟屁颠颠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捆被子。王经问:“你这是干什么?”
元辅仁举起被子说:“你闻闻。”王经凑过去一闻,一股扑鼻的硫磺味,被子里洒满了硫硝粉。元辅仁道:“丢到那堆人头上,烧他娘!”
王经道:“管用么?”
元辅仁:“你就瞧好吧!叫习武点一支火箭等着。”
习武在箭楼上点着了火箭,对下面说:“看你们的了。”
元辅仁卷着被子悄悄接近营门口,猫要躲在长矛队的后面,趁敌人不注意像撒鱼网一样一下子把整条被褥甩出去,正好掉在吊桥上。习武立即射出火箭将其引燃,出人意料地,这条被子腾地一下变成了一个烈焰滚滚的火球,那火大得把元辅仁自己都吓了一跳!刚刚攻到营门口的突骑施人只感到身后一阵灼热的疼痛,背上、头发上就全都烧了起来,一个个就像烧着了的耗子一样到处乱窜。李校尉和老枣趁势猛攻,把冲进门的敌人全部踢到了沟里。
李校尉乐得哈哈大笑道:“他娘的痛快!谁想的法子,报上名来,老子给他造册表功!”
元辅仁在长矛林后面跳着叫道:“我!新刀队元辅仁!督头可谨记!”
李校尉道:“快给老子再去弄点,把能点着火的物什都弄来,老子我烧死他****的!”
士兵们受了启示,纷纷跑回去翻被褥,拆营帐,把一切能找到的布料全都沾满了硫磺粉,扔到了拒马壕中。顷刻间一道火墙又在壕沟中翻滚着腾起来,比先前的那道还要旺,还要壮观。唐军看着腾起的火焰心里都觉得莫名地安心,如同面前砌起了一道城墙一样。
战场上就这样沉寂下来,火墙隔断了进攻之路,看样子在天亮之前突骑施人再也无从进攻了。突骑施人显然十分失望,他们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如丧考妣一般。火墙另一边的唐军都很奇怪地看着这一幕,对手士气的顷刻崩溃让他们觉得不知所措,甚至忘了朝他们放箭。
元辅仁得胜回队,很得意地学着戏台上的将军踱着方步走到那些老刀手的面前,故意摆出一副大将观兵的派头给张虎看,让他哑巴吃黄连,把刚才放的狠话全部吃进。
王经很兴奋地问道:“元兄何来如此妙计?真解我燃眉之急也!”
元辅仁一脸坏笑,解开裤带露出半边屁股,众人看见他屁股连着大腿的地方有一片很可怕的大伤疤,半红带紫的,像一块揭了皮的猪肉,恶心得很。元辅仁很得意地朝众人炫耀:“瞅见没,吓着了吧,这可是烧出来的。我爹那时是炼硝药的,一次药炉子翻倒了烧起来,烧得我满地打滚。这硝药粉的厉害,我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张虎见这厮得意忘形,有意损损他道:“真是可惜了……再往大腿根那边烧过去一点,你小子就可以到大明宫里伺候皇上去了,何至于跟着我们受这般苦……真是他娘苍天无眼,误人前程啊!”
大伙又是一阵笑。元辅仁赶忙提起裤子缚好,骂道:“放你娘的辣骚屁,就知道你吐不出颗象牙来。今儿要是没我,看你们怎么收拾这场面。反正,张老哥说话可是算话的,如今这镇胡营里,咱俩队人马可就是平起平坐喽。”
张虎梗着脖子道:“这泼皮,你求我的日子在后面,等着!”
火光映红了天空,天边的曙光又压过了火光的威势,在两种光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当口,一轮红日忽然从远处的群山中一跃而起——天亮了。
黑暗中的一切谜团现在都明朗了,突骑施人有一千多人,正在召唤马匹,套嚼头上马鞍,准备撤离。他们的动作很拖沓,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是远处的山坡上又有不少骑兵在朝这边跑来,在沙地上踏出滚滚尘埃。
所有人都担心那是突骑施人的第二波进攻,如果这样的话谁也不知道这营盘还能守多久,连续大半夜的奋战,唐军也筋疲力尽了。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天由命。
那一拨骑兵冲到了唐军能看清的地方,王经分明看见带头的一骑擎着一面大旗,旗上分明写着一个大大的“赵”字,这一定是赵成的兵!
李校尉兴奋的大喊:“娘的,他们终于来啦!援军来啦!”
果然是赵成的兵,他们一头扎进突骑施人的队伍中,横冲直撞,乱砍乱杀,须臾之间突骑施人就兵败如山倒,一路向西狂逃。赵部纵马追杀,沿途每隔十余步便遗尸一具,突骑施人败得惨不忍睹。
看着敌军远去,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王经卸下身上的铠甲,倚着栅栏坐下歇息,他这才发现晚间的这场战斗不止发生在他们的营门前,大营的东门和南门处都冒着烟,像是被火烧过。尤其是东门,滚滚的浓烟直往天上冒,看样子是被破了营纵火烧成这样的。元辅仁说:“那帮家伙倒了霉了,死了的也就死了,活着的怕是也要受牵连。”
不久,追击敌军的骑兵们回来了,路过镇胡营的时候,李校尉隔着栅栏冲着他们喊:“咋就他娘弄到天亮才来,昨儿晚上莫不都在睡觉?咱打得吃紧时就愣是不见半个人影儿!”
一个满脸麻子的骑兵在营外勒住马,阴阳怪气地对李校尉说:“这位官长昨晚上想是一心杀敌,也没顾上回头看看东面。外面那么大的动静,怎么就您什么都没瞧见呀!”
李校尉道:“咄!步军打仗,只能顾得眼前厮杀,谁脑袋后面也没长眼睛。哪比得你们骑兵逍遥自在,咱步军命贱,干的是刀枪丛里寻死觅活的营生。”
麻子骑兵道:“这话说得好生风凉,咱骑兵打仗照这么说莫不是就成了过家家。说了你也未必明白,昨晚上这一仗,敌骑四五千从东面主攻,南北两面又各出一千兵策应。咱从西门杀出,和他们绕着圈地打,恶战到天亮方才得胜,这才赶到你们这里解救。你们也就是抵挡一支策应主攻的偏师,还真当自己得了首功不成?竟这般张狂。”
看样子骑兵说的都是真话,但李校尉不愿承认。在他的记忆中镇胡营向来都是打苦战硬仗的台柱子,昨晚上那样的一番苦战怎么就成了的配角呢?于是他强辩道:“谁晓得你这厮说得是真是假?刀不见血马不喘汗,不像是打过大仗的样子。”
麻子脸一声不吭,哗地拔出腰刀伸到李校尉面前,道:“你自己瞅瞅。”
刀上满是凝干的血迹,刃上布满残缺,这显然是一把刚经历血战的刀。
麻子脸说:“我说你不信,有种去问咱赵参将,他老人家带着我们打了一夜,现在还不曾下过马,就在队伍前面呢!你倒是去不去啊?”
李校尉这下没话讲了,老枣过来打圆场,责备校尉说:“好歹也是个当官的,和一个兵斗什么嘴,也不怕被人笑话。”又转身拱手对那个骑兵说:“这位兄弟得罪了!咱督头就这急脾气,切勿挂怀。”
麻子也回礼说:“还是这位军爷说话像话,大胡子的官长说话太冲,小的也不为自己,只是替咱赵将军抱个不平,他老也苦战了一夜,当据首功的。诸位也都辛苦,咱彼此都是行伍之人,当谦让些才是。告辞!”说着就策马滴溜溜跑走了。
李校尉朝着远去的背影哼了一声道:“马屁拍给我们听有什么用,留着讲给姓赵的听去!兴许赏你个千夫长当当哩。”一旁的士兵们知道头头输了刚才这一阵嘴仗,总要找个台阶下,于是就纷纷附和道:“就是,就是,马屁精一个!”
李校尉总算摆脱了这小小的尴尬,立刻转了个话题说:“真照那厮说的,昨晚上这阵仗场面还他娘不是一般的大,可他们图个啥呀,这无怨无仇的……”
这个问题问得正是时候,士兵们晚上打仗时没空想这个问题,但现在不能不聊聊了,怎么说这也算得上一场血战了,不能打得稀里糊涂的。
于是元辅仁又借机把他晚上总结的那套叔叔娘舅的歪理拿出来宣传一通,众人听了嬉笑不已,但也都觉得他话糙理不糙,好像也是有点道理的,尤其是几个生长在西域的兵,证实说石国人和突骑施人向来交往频繁,兔死狐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这个话题也没来得及充分讨论,连云堡军的杀猪郎中带着几个徒弟匆匆赶来了,于是大家都忙着帮忙料理伤兵。郎中把躺在帐篷中的伤兵依照伤情的轻重排了个序,伤重的先治,轻伤的靠后。李丞嗣被排在后面,王经来看他的时候他已经不流血了,箭簇还插在肉里,但已不甚疼痛。王经为他吃了些干粮,陪他等到了最后。一个学徒帮李丞嗣拔了箭头,又敷上厚厚的一层金疮药,让王经把他扶回帐中歇息,并关照养伤期间切忌劳累,不可动怒,小半月即可痊愈。王经替李丞嗣一一谢过。
杀猪郎中忙活了半天,吃中饭时离去的。半天的忙碌成效并不大,重伤兵全都先后死去,只有李丞嗣等几个伤轻的活着。这一仗镇胡营战殁三十三人,都是刚补进营里不久的新矛手,也就是在门口和突骑施人对刺的那一小会儿功夫里,这三十几个人就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被勾销了。其中不少矛扎进去后都没有立刻死,躺在后面哼哼唧唧撑了大半天,直到杀猪郎中赶来帮他们把矛头拔出来,就没有一个再撑过一个时辰的。王经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郎中会被冠以杀猪的恶名。他又想起了半年前战死的焦大柱,一想到了焦大柱死时所受的那大半夜的痛苦,王经就觉得背上发麻。在战场上,好死原来也是一种福气,如果有朝一日自己也被刺成那个样子,那就一定要拼尽最后一点力量和勇气给自己一个了断,以免去这种非人的痛苦。
一夜的恶战并没有搅扰到高仙芝的好梦,他晚间宴席上喝了些酒,上了头,于是一觉睡到中午时分方才醒来。夜间他也曾迷糊间听到金戈铁马之声,但没有人来叫醒他。他也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中断这一场好梦来应付这种骚扰性的袭击,营阵的布局是经过反复推敲的,自己的部下也是忠勇可靠的,所以这个夜晚至少对于高仙芝来说是绝对安全的。
高仙芝不紧不慢地用了些午饭,随后召岑参进帐禀报昨夜的军情。岑参一五一十地向高做了汇报,讲了东门被攻破的实情,也说了连云堡军等部队奋战击退敌军进攻的情况。高仙芝听完,简要地下了几条命令,要岑参分别去嘉奖赵成等几个忠于职守的将官,同时带人把东门守将拿住,军法从事。
岑参面露难色说:“东营守将早已力战而殁。其营中多是新丁,训练未精,故多有逃散……卑职以为此事牵扯甚多,恐不宜处置过严。”
高仙芝道:“俗语道‘慈不掌兵’,军中新卒甚多,正可借机严明军纪,使人人不敢有怯敌之心。你可带我两营中军侍卫,将逃逸之人尽数缉拿,以军法全队斩!”
岑参还想再谏,但抬头看见高仙芝脸色阴沉,仿佛心中不快,便没敢吱声,转身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