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鼓足了勇气追问一句:“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么?”
高仙芝把令牌交给他,说:“执行吧。倘使有一天,老夫也遭此不测,你们也应当以此法对我,勿使我辱于敌手。”
习武没敢接令牌。高仙芝把牌子放到习武跟前,又补充说:“若一击不中,就地正法。”
习武只好接令了。归队后,弩手们热切地询问营救的进展。习武板着脸不说话,径自从后队搬来一箱霹雳箭,逐一分到六十个射艺较好的士兵手里,随后说:“你们跟着我射,我打哪儿你们就跟着打哪儿,中丞有令:打不中的要按军法论罪。”
士兵们很奇怪,问:“究竟要打什么?”
习武说:“不该问的你们不要多问,跟着我就是。”接着他张弩搭箭,做好了射击的准备。士兵们也跟着一字排开,张弓以待。
箭却射不出去。习武向来自负箭无虚发,但这一次他却连弩机上的岘孔望山都看不清了,眼睛瞄着对岸的目标,手却不听使唤,总是不由自主地把箭头往上抬高一寸,还在不停地抖动;食指前的悬刀也重似千钧,怎么也扳不下去。
那些都是连云堡天威营的弟兄,习武想,这些人平时就驻扎在神射营对面的山头上,兴许有几个平时还和自己打过招呼。现在这一箭下去,百来个活生生的人灰飞烟灭不说,今后自己该怎么在连云堡军中自处?人家会说,一个从小在军中长大的人,却生了一颗狼心,亲手杀掉了一百多个袍泽弟兄来染红自己的官袍……习武不敢想象再往后会发生什么,他从小没有亲人,兵们就是他的父兄,自己若真的造下这等冤孽,天地之大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就算是封侯拜将,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箭能不射吗?习武也深知此时高仙芝的难处:人不能救,去救则全军皆没;战事也不能拖,拖则久必生变。是对岸那一百个人的性命重要,还是安西军三万人马重要?如果站在统帅的角度来看,答案残酷而又简单。习武觉得他脑袋都要炸了,身上像有两座大山压着,让他气也喘不过来。
罢了,由天来决定吧!习武最后决定,他要闭上眼睛来放这一箭,中或不中,就看自己的命了,他但求问心无愧。
“点火!”习武命令道,士兵们迅速把箭点着。
“放!”习武大喊,他闭上眼睛,凭刚才目视瞄准留下的印象射出了箭。身后的士兵条件反射似的也罢箭射向同一个方向。
习武不敢睁开眼睛,昏暗间他听见霹雳箭在天空中轰地喷射,又在对岸雷鸣般地炸响。随后身后弩手们的惊呼起来:“打中自己人啦!”
。习武不敢睁开双眼,他自觉罪孽深重,如果这时候哪个士兵趁乱给他一箭,他反倒是觉得如释重负。
吵闹声很快传来,习武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天威营的主官张九郎。九郎手中提着把厚重的陌刀,嘴里叫骂着朝习武冲来。看架势,他今天非把仇人碎尸万段不可。
“狼心狗肺的胡奴,老子今天剁了你!”张九郎喊道。
弩手们纷纷上前阻拦:“张督头息怒,咱习校尉也是有难处的……”
“放屁!”张九郎根本不听劝,“今天要么老子拿了他的狗头,要么你们把老子放倒在这里,你们看着办!”说完,他奋力朝前撞去。
几个弩手根本不是这样一个狂人的对手,三个人顷刻人仰马翻。张九郎夺路而过,朝习武狂奔过去,嘴里大喊:“胡奴,吃我一刀!”
习武并不躲闪,只是又闭上眼睛。黑暗中他听见九郎手中的陌刀呼地朝他劈下来,随后当地一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习武睁眼一看,是赵成的马槊横在了自己的面前。
“住手!”赵成喝道,“张九郎你要造反吗?”
“将军你没有看到吗,这个狗才杀了我的弟兄!”张九郎带着哭腔说。
赵成道:“这是中丞的命令,与习武无关。”
张九郎愣住了,他把刀掼在地上,又一个趔趄跌坐了下去,轻声却又无比清晰地说:“弟兄们拼死拼活地在前面卖命,到头来难道就闹个这结果……”
高仙芝在中军也目睹了对岸的一切,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现在,他可以放开手脚来谋划怎么来打这一仗了。他心中隐隐有一个计划,想渡河攻击出其不意,但经历了刚才这一番波折,他决定把冒险的想法先放一放,这一战还是以稳妥为上,且看对手怎么出招吧。
大食人立马就出招了,八架抛石机同时向唐军抛出八个硕大的火球,球飞过很长的距离后,正砸在唐军的行列中间,随即变成一片火海,把周围的士兵都吞没了。唐朝士兵惊恐地发现,这种火球里面装满了一种黑色粘稠的液体,遇火即着,粘在身上就抹不去,能烧很长时间,水泼或是就地打滚都无效,一旦被油泼中就只能在烧灼中痛苦地死去,根本没有办法救。大家都很慌乱,忙着四处躲闪,阵型变得很松散。
又是两拨火球接连飞来,打得唐朝的军阵遍地开花。身上着了火的士兵到处乱窜,惨叫着满地打滚;他们周围的士兵,有的各自躲避,有的手忙脚乱地帮着同伴扑灭身上的火焰,整个军队乱得一团糟,只一会儿功夫阵地上就有了上百具烧焦的尸首,被烧伤的更是不计其数。
高仙芝也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那些大抛石机竟有如此大的威力,先前他一直以为最多会有一些大石头飞过来而已。情急之下他对着身边的传令兵大喊:“叫拂畀过来!”
拂畀很快大步流星地跑来,对着高仙芝唱了个诺。
高仙芝心急火燎地问:“你是从西边来的,看看那是什么东西,怎么这般厉害。”
话音刚落,一个火球就飞了过来,正砸在中军前不远的地方。滚烫的黑油四处飞溅,一直洒落到高仙芝的马前,把高仙芝胯下的狮子骢惊起,探前蹶后地狂跳不已。
众武将赶忙帮高仙芝勒住马缰绳,安抚受惊的坐骑。趁着这当口,拂畀用手指蘸起马蹄前还冒着烟的热油,放到鼻子前闻了闻,又伸舌舔了舔,回报高仙芝道:“这是希腊火。”
高仙芝:“什么火?”
拂畀重复道:“希腊火。海西一小国所创,石脑油绊硫磺制成。本用于水战,油可浮于水面烧灼战船。这次被大食人改用在陆战上,没想到竟也有这么大的威力。”
高仙芝问:“何法可破?”
拂畀道:“难。水泼无效,沙土也用处不大。”
高仙芝很失望,又指着大食的抛石机问:“我再问你,那东西你见过没,能打多远?”
拂畀伸出拇指目视测量了一下,说:“至少能打到后面城墙根那里。”
高仙芝气恼地摔了一下马鞭。现在他正处在一个无比尴尬的境地:守,就被大食人当作抛石机的活靶子;退,大食的骑兵立刻蜂拥而至踢你的屁股。所以只剩下冒险进攻一条路供他选择。高仙芝现在简直就可以想见大食统帅脸上得意的神情,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刚才就该趁着士气可用时击鼓进兵,到现在反被敌人逼着去进攻时,棋已经输了不止一着了。
但高仙芝不甘如此,即使不得不进攻,他还是想打出点新花样来让敌人措手不及。他问周围的人:“你们看用霹雳箭能把那些抛石机炸掉吗?”
段秀实说:“只怕不行,那东西木质厚重,炸不开的。霹雳箭炸人马还成,这个就很难说了……”
“而且抛石机一般都用湿牛皮包裹,火也很难烧起来。”拂畀补充说。
“那我们的石砲呢?”高仙芝又问,他记得李嗣业在平石国时用过这东西。
李嗣业说:“射程只有他们的一半还不到,够不着。况且这次行军迅速,辎重都扔在后面了,只带了些最起码的攻城器。”
拂畀说:“不过据说那种抛石机构造精巧,牛筋做的绞索是最关键的部件,只要把它砍断,方圆几百里内只怕找不到能替代的东西。木制抛杆也是万中寻一的好木材,把它砍断,一部石砲就废了。”
高仙芝听了,叹口气道:“看样子是天意如此了!也罢,诸将听令:李嗣业统全部步军,渡河杀敌,直到捣毁抛石机!各骑兵一律调归中军节制,适时接应步军退兵。”
镇胡营混乱中躲避火球的袭击时,王经听到了中军那边金鼓齐鸣的声音,随后就有骑兵传来中丞的口令,要所有步军渡河攻击。处在第一阵列的都是久经战火洗礼的人马,听到鼓声犹如饿虎见食一样,条件反射般地恢复了战斗的常态,打一个激棱摇一摇旗帜,大喊一声“走!”就排山倒海般地朝河对岸前进。第二阵列的后备军也赶紧调整好了阵型,紧随其后。
因为战事险恶,所以这一次镇胡营由李校尉和老枣一同带队走在前面。李校尉的腿还有些跛,但比起前日而言已无大碍。参加攻击的士兵先是喊着号子朝前小跑,踏进河里后改作走,利用盾牌的浮力减轻自身盔甲的重量,大步流星地朝前迈进。拖着黑烟的火球呼呼地朝唐军飞来,却砸在士兵的身后——大食人已经来不及调整抛石机的射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