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没有再说什么,两人挥泪告别。王经看着包子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绝望的感觉从骨子里冒出来:现在他休说是举目无亲,眼前简直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了。天地这么大,他该何去何从呢?
王经硬着头皮继续向东走,半月后来到了长安城下。长安城依旧繁华,甚至比三年前他离开时更甚。边庭的败仗丝毫没有折损一点大唐的荣耀,四方的商贾如同百鸟朝凤一般云集而至。随着商贾们一同而来的,是各地各种奇闻异事和小道消息。王经从街头说书人的口中得知:皇帝已经获悉了安西的败仗,高仙芝因此被罢官,谪为金吾大将军。
王经很不平:万余人身死异乡最后的结果只是让高仙芝换了顶官帽子,这真是天底下最不公平的事了!王经想起了与突骑施人交战时那些被全队斩首的士兵们,他们只是因为经验不足吃了个败仗,就被高仙芝全部杀死,没有一点怜悯之心,也没有一个人为他们说情。现在高仙芝把两万安西军几乎全葬送了,王经觉得他应当对失败承担责任,但是他却安然无恙。降职算什么惩罚?回到京城做个金吾将军,这是多少边关将士做梦都不敢想的,在这个繁华似锦的地方安享太平,还有比这更好的美差么?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王经情不自禁地喊起来。
听书的,说书的,不约而同地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外乡人。说书人道:“你吼啥?这外乡汉子好不晓事。高仙芝的事已经算是有天理的了,前几年南诏兵败,主帅鲜于仲通折兵六万,不是照样稳稳地升作京兆尹?范阳安禄山,征契丹损兵折将,只靠着巴结李相国和贵妃奶奶,反兼领三镇兵马……天理就是这样子,你能怨他怎地?”
王经无话可说。几年来他身在边陲,除了练兵就是打仗,关内的消息几乎断绝。他不知道这几年朝廷居然屡屡遭到如此惨败,在他的印象中大唐应该是所向披靡的;他更无法想象败军之将还有升官的道理,这简直是黑白不分乾坤逆转。当今的皇上真的是糊涂了么?
“世道变啦……”说书的替王经总结道。
王经摇摇头走了,这些事先在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他现在就是一介草民,这军国大事还是让肉食者谋之吧。王经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怎么去谋一份活命的差事。正巧,此时正逢大明宫大修,皇帝要在太液池旁为贵妃新修殿宇,全国能工巧匠云集大明宫。工程庞大,耗料众多,大量木材石料要从宫门口运到太液池边,也需要半里地的路程。于是不少长安市井之人甘愿充当运料的脚夫,赚取微薄的工酬。王经也有幸跻身其中。多年的军旅生活锻炼了他的身板儿,繁重的活计对他来说已不算太吃力了。更何况还有每月一吊钱的工酬。当然,工地周围有大量禁军看管,皮鞭还是少不了的。但再怎么说总比在吐蕃做奴工时强多了,总归是唐人,或宽或严,总不会像吐蕃那样把人往死里整吧。
三个月时间一晃而过,工程赶在入冬之前结束了。这段日子里,王经赚得了三吊钱。三吊钱,勉强可以买些粗劣的食物度日,但却不足以赁屋安身。实在没有办法,王经只能晴时露宿街头,雨时蜷缩在城门洞口或是大户屋檐下暂避。期间早晚在城中市井酒肆间找活,但都不成功——时近冬季,市面上生意都不好做,自然也就不需要多雇人。每到傍晚王经就到酒肆中买一些锅巴白面之类的粗食糊口,再到城中找一个僻静的墙角或屋檐蜷上一宿。
无家可归的生活有数不清的苦楚,对于王经来说,最怕的莫过于在晚上碰上士卒巡街了。依唐律,净街鼓响后市民无故不得上街游荡。但市面上总有像王经这样无家可归的流民,天黑后无处安身。于是这些人就像是过街耗子一样,被卒子们追着撵着满城乱窜。运气好的,逃过了追捕回来还能安心睡一觉,运气不好被士卒按住,那就得挨十记马鞭,或是在城门口站一天猪笼,直到你骨头散了架才放你出来。
一日,王经吃完干粮正待入睡,京兆尹的捕快们突然如神兵天降出现在大街上。流民们见状,一哄而起朝大街另一头逃蹿,大家跑过大街,狼奔豕突地四散躲进小巷里逃避追捕。
捕快们紧追不放。王经人生地不熟,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闯。跑着跑着就觉得情势不对,大队追兵的脚步声像尾巴一样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甩也甩不掉。慌不择路时,王经竟拐进了一个死胡同,被六个捕快生生堵在里面。带头的公人累得气喘吁吁,恼得当即甩了王经三个大嘴巴,骂道:“畜生,跑个甚,早晚还不是要逮着。”
另一人道:“搜他身,看看有没有凶器。”
一个捕快立刻上前把王经从头到脚摸了个遍,没有凶器,只有腰里可怜巴巴地挂着的三吊钱。捕快一把扯了过去,在手里掂了掂,嘀咕说:“穷鬼,才这点……只够兄弟们买点酒。”
王经见状急了,顾不得脸颊火辣辣的疼,哀求道:“官人见怜,我就这点钱,糊口活命用的。”
啪!王经脸上立刻又挨了一下。带头的公人瞟了王经一眼,说:“要不是看在三吊钱的份上,就给你加三十马鞭。”
王经彻底蔫了,长安真是他的灾地。前番在这里住店被偷走了盘缠,现在居然连糊口的钱也保不住,这是什么世道啊,连天子脚下也没有一块安全的土地。
王经在京兆尹的大牢里蹲了一夜,第二天被拉倒府院大门口站猪笼。总共二十来人,不是昨夜被搜捕到的流民,就是偷鸡摸狗之辈。王经自打生下来就没想到自己竟会和这样的人站在一起,被众人围观唾骂。好在自己在这里举目无亲,否则自己真是无地自容。
猪笼高七尺,顶上开一个孔卡住犯人的下颌,让人只能踮着脚站着,用下颌和脚尖共同支撑自己的体重。刚开始还不觉得什么,一个时辰过后恁是筋骨强健的人也站得额头直冒冷汗,颈椎骨生疼,感觉就要脱开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