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5点钟,伦敦城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泰晤士河上飘来的一层薄雾慢慢的扩散到了整座城市。太阳还没有出现,但雾已经渐渐地由稀薄转为浓郁。伦敦“雾都”的称谓,确实名不虚传。
就在这凌晨时分,王峰已经起来了。略微洗漱了一下之后,王峰迅速而轻巧的穿上了衣服,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作为一个在伦敦留学,需要自给自足的中学生,寄居在人家里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不但房租比学校的宿舍便宜,大多数的房东还管饭。有过留学经验的大概都清楚,一般比较好一点的是住阁楼,而差一点的就像哈利波特(注:英国作家JK罗琳的畅销小说)那种,需要睡在人家的楼梯下面。
王峰住的就是这种地方,房东霍伦威尔夫妇是一对善良的英国老人,给王峰的价格是相当优惠,而且还时常邀请他跟他们一起吃饭。这给王峰这名16岁的异乡人很多家的感受。
这可是王峰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初到这个城市,穷,语言不通,再加上课程上的压力。王峰可谓是步步艰难。当时多亏了这对善良的英国老人每天变着法的跟生性木讷的他说话,带他逛街,使王峰迅速的通过了语言关。之后就不算太艰难了,国外的学校课程并不算多,工作只要不挑剔也算好找,到现在这会儿,至少最基本的吃饱穿暖有书念是解决了。
可以说,王峰能够在伦敦立足,霍伦威尔夫妇对他是有大恩的。
胡乱吃了一口面包,王峰走进了卫生间刷完了牙,随后习惯性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缓缓的将衣服拉了上去,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覆盖于整个腹部的巨大的纹身。这说是纹身,其实更像是一个巨大而复杂的阵法。阵势中间似乎是一堆未知的象形文字,而文字周围则均匀分布着熊,虎,狼,狐和蛇五种笔画简单却又栩栩如生的动物。
和孤单一人的留学生活比,这才是自己最大的难题.
王峰祖籍来源于长白山脚下,二道白河镇。古往今来因为长白山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充足浓郁的高山密林,这里一直是整个东北地区元气最为充足浓郁的地方,东北的萨满神教各大教派也多是驻扎在此。
萨满神教同南方的茅山道士一样,都是中国最为古老的鬼神学者,各有各的理解和传承。在中国历史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所有的东北村镇都驻扎着萨满神教的帮兵或二神,只要家里出现了什么常理难以解释的事件,请帮兵,跳大神都是东北乡民的第一选择。
王峰的爷爷火三儿(注:东北话读这种名字里的数字一般都带儿化音,非3个字)就属于其中之一的黑山教派,而且贵为黑山祭祀,掌握着教内献祭,传徒等重权。黑山教派传承久远,自女真完颜部时代至今九百余年,传下了请神绝技八十二手“大神曲”,二百单二首“小神曲”。锻炼血气的“戮神拳”更是神乎其技,独步东北。一入神教,必须同过去的生活切断所有联系,传到了王峰的爷爷,正好是火字辈,于是赐名火三,至于原本的真名,因为年头实在太过久远,估计出了火三爷其他人都不知道了。
对于王峰的爷爷火三儿,只有八个字能够形容,那就是“惊才绝艳,生不逢时”。三十郎当岁的萨满教祭祀,整个黑山教派近千年的历史上一共也没几位。就在火三儿想要甩手干出一番事业的时候,轰轰烈烈遍及全国的“文革”却出现了。“封建余孽,蛊惑人心”的帽子毫无疑问的被扣在了他的头上,连带着全家上下三代人跟着一起吃了瓜烙,先是被抄家充公,随后更是一起被关进了大牢。
在文革的红色洗礼下,当时只有十来岁的王峰的父亲王哲迅速的认清了形式,给党委,党组织部,村长,甚至大队长每个人都写了封“与牛鬼蛇神火三断绝父子关系”的绝交信,明确的跟父亲火三爷划清了界限,并表示自己从未沾染或参与过任何封建迷信活动,自己的父亲被批斗那是活该,封建余孽就应该全体被打倒,毛主席的光辉才是新的信仰云云的一大套,每封信上还都按上了红手印以示忠诚。最终全家只有他一位被组织认为是“身处黑暗,心向光明”的可造之才,从牢中放了出来。火三儿就这么一个独子,自那天起火三的老婆呕血三升,一病不起。
而王哲出狱后,没有再看自己的父母一眼,走出去,直接以“赎父母出狱的名义”,从同村老乡借了一笔钱,紧接着跟着一个远方叔伯跑到南方经商去了。
三天后的凌晨,村委组织部摇响了大喇叭,火三儿却在无数狱友的眼皮底下(文革年代抓了太多的牛鬼蛇神,一人一单间根本不够关的),在一个下雨的黑夜里越狱成功。当时房间不到二十平米,关了足有十来个狱友,因为地方太窄了一大半都没有睡。有一个被批斗的教师“何二先生”说自己二更天的时候还在跟火三儿唠嗑,另一个狱友一个二道贩子“黑狗子”说最后一眼看到火三是快到三更天的时候,他一步一步的退到了牢房的一个黑暗角落,随后就凭空消失了。
同一个晚上,消失的还有关押在女犯囚牢里火三儿的老婆英氏。
从此,火三就开始了在东北的流亡生涯。有人说在双鸭山见过他开坛做法,为山民跳神,也有人说在中苏边境的漠河镇见过他给苏联人拉二胡吹唢呐。前两年还能偶尔看到他的老婆英氏在他身边,但后几年就再没有任何人看到过,有人说是英氏不堪这种东家躲一天,西家躲两天的奔波日子,跟人跑了,也有人说英氏是得急病死了,不过火三也算是创造了“牛鬼蛇神”领域逃亡的神话。在文革那片恐怖的赤色浪潮中,他作为一个“越狱后继续蛊惑人心的重犯”,硬是躲了足有10年,一直到文革结束,才在二道白河旁边的一个叫做“靠山屯”的小村庄定居了下来。
那会儿的火三爷早已失去了年轻时的锐气,不到50岁的人足有70岁的苍老模样,妻离子散孤身一人。平常只靠务农维持生计,偶尔左邻右舍四邻八村有个红白喜事,就带着唢呐二胡去拉上一曲,赚点外快。
竟是从此再也没有跳过神曲。
话分两头说,王哲自打到了南方,赶上小平同志画了一个圈,改革开放的春风下二十年后已经是腰缠万贯的成功人士了,那会儿虽说中国内陆还是一副破败景象,但口岸城市已经是新风吹来,满街的灰色人潮和低矮砖房早已消失殆尽,取代的是短裙吊带的新时代女性和歌舞厅KTV的霓虹灯招牌。
王哲当年初到南方,也是各种受挫。一个东北来的十来岁小伙,字都没认全就要在大上海求生活,这自然不会很容易。尤其是把他忽悠来南方打工的那位远房亲戚把他介绍到了码头上扛大包之后就直接卷起所有的钱直接跑路了更是让王哲的日子雪上加霜。要说王家之前在东北,仗着一手跳大神的手艺,过的也是衣食无忧,受人尊敬的日子。码头上扛大包王哲自然是受不了这极度的劳累和艰辛。白天干的是出大力的活,凌晨4点天还没亮就要往船上扛包装货,2个80斤大包才赚一分钱,过惯了娇贵日子的王哲一天扛下来感觉全身都要碎了也赚不上2毛钱,刚刚够吃饭的。晚上还要睡大通铺,和十来个满身汗臭的老爷们挤在一起,半夜磨牙,说梦话,放屁,打嗝持续到天亮。就这么日复一日无限循环。
最终走投无路,在饭都快吃不上了的情况下选择做了上门女婿,“嫁入”了一个豪富之家。
在中国无论什么年代,做上门女婿那都是一个男人走投无路的最后选择。甚至很多男人死都不会选择做上门女婿,因为做了就意味着彻底的背叛自己的祖宗,从此变成无根之木。王哲当年一是确实难以忍受码头上的工作,二是年幼无知没受到什么教育,其他工作什么都不会做还吃不了苦,最关键的还是自己已经无家可回,无奈之下为了活命只能如此。婚后虽说老婆嘴歪眼斜脾气暴躁,但嘴里有饭吃,身上有衣穿,兜里的钱花可是实实在在真实的。
话说饱暖思****,那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王哲也犯了一个无所事事有钱人通犯的错误。在上海滩生活,各种应酬难以避免的要接触一些声色犬马,王哲在将近40岁的年纪最终也顺应了潮流,暗地里包养了一个舞小姐,还一不小心太过投入,给弄怀孕了。
这就是王峰和王峰的母亲。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这事儿捂了进一年最终还是败露了。王哲的正妻知道了这事儿龙颜大怒。这就好比自家养的奴才忽然要自立山头称王称霸了,这还了得?迫于压力,王哲给了王峰生母一笔小钱,跟他说王峰还有一个爷爷家住在二道白河镇,你就带着王峰到那去生活吧,去镇上找老人打听打听“火三儿”火大神,总会打听到一些消息的。
说完,头也不回的就走了,连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爸,慧君,原谅我,我身后的楼梯里就有夫人的保镖我但凡要漏出一点感情出来,他们冲上来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毕竟法律是给弱者准备的,对于他们.。这一关我能过去是因为他们家现在只有女孩而没有男丁。如果前些年生出来的是男丁.。或许我现在早已死成灰了吧)
(我给王家留下了一个种也算我对得起你了,剩下的,看造化吧.。要怪,一切怪那个该死的年代,怪命吧!)
时间静静流淌,三年过去了。
这一天是大年三十,靠山屯下起了厚重的鹅毛大雪。外面虽说寒冷,屋里却烧着炕,点着煤烟炉子颇为暖和。家家门口上都挂着红色的对联和倒置的福字。眼看就要跨年了,火三爷拎着三斤白面二斤韭菜和一斤肉,也正快步的往家走。
平常自己孤家寡人一个,赶上农忙的时候没空做饭,村子里父老乡亲常是东家一个馍西家一碗粥的接济他,今天赶上过年了正好,多包点饺子给各家都送去点,多少也是个意思没白受人家恩惠。
越来越接近屯子了,火三爷也不禁的加快了一些脚步。这雪下的真大真是邪乎,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大雪了吧,上一次见还是.。
思绪中,忽然,火三爷的眼皮开始狂跳不止,同时自己的心里莫名的一阵焦躁烦乱,就像有一把火在心里不停的烧。回家的脚步越迈越小,最后竟似迈不动了只能站在原地。
随后,身体上忽然感觉一阵邪风吹来,竟是连绵不绝的只往西南方不停个吹,更奇怪的是尽管感觉这阵风吹往西南方向,但天上掉落的雪花扔然是径直飘落。
如同根本没有风一样。
作为一个传承了几百年的萨满神教祭祀,火三爷清楚这根本不是现实存在吹到本体上的真风,而是自己的生魂所感受到的阴风。帮兵和二神将其称之为“鬼车”。鬼车形成的原因多是附近有心愿未了的亡魂,急于要还愿超生。此时心里烦躁,眼皮狂跳不止,再加上鬼车上身,这亡魂应该是有极为重要的事需要自己帮忙。
(罢了,还是去看看吧.)
果然,向西南方向进入密林走了不出一里,火三爷发现了一个浑身穿着破烂棉袄的脏兮兮的女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落下的白雪几乎将她埋成了一个小山包。
火三爷趟着又厚又粘的雪,大跨步的向这女人飞奔而去,手里的面和肉早已扔得不知去向。跑过去之后,双手搭上了女人的手腕,才发现这手腕冰冷的像一截铁管,竟是早已生机断绝,在这天寒地冻中几乎已经冻成了一坨冰。
不过这时,女人的身体竟是动了一动,就像下面有什么东西一样,火三爷手脚并用,将女人搬开,不由得大吃一惊。这女人身下竟还有一个孩子,还有气儿!
火三爷老泪纵横,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无助的妈妈疯了一样的去刨那已经冻得更铁一样硬的东北冻土,也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持着,寻常男人都难以掘开的冻土竟真的被她挖出了一道浅坑,将自己的孩子塞了进去。
而最后,在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用最后的力量扑在了孩子的身上,才含泪死去。
(原谅妈妈,今生或许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但你还太小,哪怕.哪怕多活一分钟也好呢.)
就是这一份执念,使得女人的阴魂最后留在世间,化为鬼车,冒着魂飞魄散永世难以超生的危险,硬是推来了火三爷。
三岁尚且不是记事的年纪,王峰对于生母的一切,长相身高从哪里来,一切也都是未知,生母也没有留下任何文字照片,对于母亲王峰只有一种感觉。
来自那片寒冷树林中,那种洞澈全身,源于灵魂深处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