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城
凤城，此时已沦为一座死城。
昔日牢不可破的坚固城墙早已化为残垣断壁。
战火烧红了这一方自由的天空。
残月悬空，稀星乍无。
月光凄瑟，悲悯的映在誓死的士兵，还有不肯屈服的凤城族人的尸骨之上。
空空的街道，凄凄的寒风。飘聚不散的刺鼻的血腥。
天下，骤然变得死寂悲凉。
一个红衣女孩出现在街道的尽头。
娇小的身影，在寒风中挺拔而坚定。
她徐徐走来，带着与她年龄这般不符的淡定与从容。
十年豆蔻，经历的是繁荣与骄傲，今日，她面临的是死亡与屈辱。
她踏着她族人的尸首一步步走近了。
数千黑甲武士高举怒燃的火把，映成一片惨白的光明。
她翩然站定。
毫无惧色的望着面前高头骏马之上的威严神明。
那是她的新主，是发动这场无端战争的领袖，是下令屠城的“招魂恶魔”。
他在火光的中央，地上影射出他长长的身影。
她就停在这个人的阴影之下，仰面凝视这个男人。
黑黝黝的铠甲，明晃晃的佩剑，凛冽无情的眼神，冷峻沧桑的面庞，还有那飞扬出黑翎头盔的零星的如霜银丝。身后“凌风”两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女孩听说过，凡是绣有“凌风”两字旗的出现地方，就是战火纷飞的人间地狱。
“你叫什么名字？”他轻挑剑眉，微瞪凤目。
“未央。”她微启樱唇，语音婉转。
他拧紧眉毛，有掩饰不住的杀气。
她淡淡的面对他的判决。
是留住残命，苟延残喘。或是和全城的百姓，她所有的亲人一起，血溅“凌风”旗下。
“将军。”身后有重重的声音问他，“杀么？”
他又浅浅的看了她一眼……
她摒住呼吸，轻合双目。
许久，血流成河的凤城上空，漂荡起了他不容违抗的命令。
“带她回去！”
——夜凉水榭
碧波微荡的一水湖，湖心突兀而起的倦心岛，岛中嫣然醉卧的亭台楼阁，这就是我的天下——夜凉水榭。
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多久。
只是依稀记得，窗外的梨树，开了十次花，结了十次果。
我叫未央。
是凤城城主的独生女儿。
是凤城族人的唯一血脉。
是那场从天而降的灾难的唯一幸存者。
是“凌风”旗主——大将军——凌风厌羽剑下的唯一活口。
是他在那场胜利中最卑贱的战利品，最荣贵的俘虏。
也是这犹如一潭死水的将军府中，最后的一抹鲜活的生命。
我在十年前的那个鲜血淋漓的晚上，被他以宽恕的姿态带回来这里。我留住了性命，却失去了自由。
我只是一个隆重的礼物，只是这个华丽的鸟笼中唯一不会歌唱的小鸟。
我用了十年的光华，才褪去血红的童衣，换上这一袭青色的锦绣裙裳。
婢女捧来青铜妆镜，侍我画娥眉，涂脂粉，点绛唇。挽发盘髻，紫玉金钗，珠环缠绕。
寻镜端望，好一个亭亭玉立，风姿绰绰的绝色佳人。
“姑娘真美！”婢女小雨叹道。
我怔怔出神，空洞的记忆之门轻巧开启。尘灰散去，明明灭灭的是死去的生灵。
我问小雨“这般花容又能绽放几时？”
她惊的一语顿塞。
即使花容月貌，也终将在这牢中独自盛放，独自枯萎。孤芳自赏，不过是时光对美人最讽刺的嘲弄。
花落春归，美人迟暮。
每天我梳洗装扮，而每天，我又独自除去红妆。
除了小雨，我未曾见过任何人。
也未曾有任何人见过我的绝色红颜。
我倚窗发呆，轻轻的一声叹息，窗外的梨花便白了一地。
一水湖的另一畔，是夜夜笙歌的将军府。
而这一畔，是夜凉如水的水榭枯牢。
——凌风厌羽
“凌风”旗沾染了无数冤魂的鲜血，带着一路颂歌班师回朝。
凌风厌羽，这个战无不胜的英雄，依旧保持着冷峻嗜血的面容。
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沧桑的印迹。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闪着不可移动的威严。
已是不惑之年，但英姿不改。虽满头白发，却俊朗不凡。
他驾着他的战马，一路披荆斩棘，浴血而来。
我吟着我的诗谣，日日淡妆浓抹，翘首企盼。
那夜，是他的庆功宴。那一畔的绿瓦红墙，灯火辉煌，更加映得这水榭波光寂寥，清灯孤影。
小雨坐在藤椅上舒舒的打盹。
我在遥遥飘来的乐声中，翩然起舞。
我舞在凤城时母亲曾教我的舞步。她曾告诉我，舞罢这支曲，你就是凤凰了。
夜凉如水，沾湿了我的袖襟。
小雨急急奔来，手上厚重的貂皮大氅像一帐帷幕，隆隆的将我罩住。
“姑娘莫要着凉了！”想必她睡醒未见我，一时找的着急，额头上竟都泛起汗珠了。
“你怕我去什么地方？”我冷冷问她，“我难道能逃出这水榭么？”
“姑娘怎么想着要逃？这次将军回来了，定是要来看望姑娘的。”
“看我做什么？他还记得起一个囚徒么？”
“姑娘说笑了，天下哪有这般锦衣玉食的囚徒？”
“小雨，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为了侍奉姑娘，陪伴姑娘啊！”
“那我又是为什么留在这里呢？”
小雨又不再答我，我知道，她没有办法回答我。
小雨扶我回房沐浴更衣，垂帘就寝。
而那一畔的丝竹管乐仍在欢娱。
那晚梦中，我依稀回到童年。
十岁之前的凤城，和那里永远开不败的烂漫荼靡。
一觉醒来，阳光已经洒满了空空的闺阁。
唤了几声小雨，却不见她的身影。
披了绛丝内裙，赤脚下床。
纱窗半掩着，有风的声音。
我走到窗前，窗外的一水湖上正摊开一片阳光，我抬起头，看见了屋瓦上的一片蓝天。
曾几何时，凤城的天空也曾如此干净的让人心疼。
白纱轻拂，人影恍动。
我一惊，来人已然近在咫尺。
我看着眼前的他，仿佛是十年前，在战火硝烟，尸横遍野的凤城，仰望凝视战马上的“凌风”旗主。
他只是静静的看我，好像是在欣赏一幅美轮美奂的工笔画。
我也不吵他，由他目不转睛的看我几近****的白皙肌肤。
他如针芒般的目光在我的胴体之上缓缓游移，所过之处，尽是锥心刺骨。
最后，那目光在我的肩上戛然而止。
他像被火焰灼痛般，身体稍稍抖动分毫。
那痛，仿若山洪暴发，席卷而至。
然，如每次攻城掠地之后，整个天下，因他的沉默，而寂然无声，摒气翕然。
许久，窗外的梨花在风中簌簌飘洒，他回过神来，若无其事的走到榻前，拾起我的长袍，扔在我的脚下。
“秋凉……穿衣……”
我看着脚下的青丝长袍，怔怔的不知所措。
——醉影霓虹
当我再去寻他的踪迹的时候，他早已飘然不见。
他悄无声息的离开，像他悄无声息的到来一样。
我问小雨，他何时来此。
小雨绽放着笑容，手舞足蹈的像是在庆祝。
“天还没亮，将军就乘舟渡湖了。我说姑娘未醒，要来唤你，谁知将军不让。我只好去外面侯着。将军就一个人坐在厅里等你睡醒。姑娘，你看，将军还带来这么多的礼物给你呢！”小雨雀跃的指着摆满一地的雕花木箱。
箱箱珍宝，件件罕有。
我在五光十色中温婉如水，心冷成冰。
我拖着飘扬的裙摆在小雨嘤嘤的哭阻声中，将所有的稀世珍品通通抛入一水湖。
那漾起的波澜，旋转的水涡，葬送了我固守一生的执著。
我一直坚信，我可以活着。
母亲说，我的美丽是亘古不变的传说。
她说我会因此而存在，终也将因此而消逝。
我知道，我要为什么而存在。
我要留在这里，为了凤城而存在。
而我不知道，我要怎样消逝。
日落的时候，我在一湾晚霞温柔的拥抱中，等来了存在的目的。
凌风厌羽御舟而来。
黑幕般的斗篷，迎风托起寒霜的云髻。
霞光璀璨，镀金的玉面冰颜。
我守在水榭朦胧烛影之外。着金裳银裙，无比虔诚的跪候恩幸。
我的寂寞深闺，终于迎来了它第一次的酒香飘摇。
琼浆满杯，道不尽铁骨柔肠。
珠影摇曳，看不败粉黛霓裳。
望着他微醉的脸，我妖婉的笑。那笑沉在杯中，没在酒里，溅起一朵朵瑰丽的水花。
他痴痴的看我，眼神第一次柔软的可怕。
我说，“将军，要不要沐浴就寝？”
他垂着头，发髻松散的荡在腰际。
小雨早已铺罢了床褥，烫热了浴水，放下芙蓉帐，燃点撩人香。
待她退出房间，我莲步轻移走至清池之侧。
轻解玉带，缓褪裙裳。
肌肤似雪，发如泼墨。
我玲珑曼妙的胴体，犹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花，轻轻坠入洒满玫瑰花瓣的玉水池汤。
水波闪动，香薰缭缭。
我知道，凌风厌羽此时就站在我的身后。
我知道，我所等待了十年的机会就在面前。
——凤凰刺青
我感觉到了。
那是他宽阔粗糙的手掌。
长年握剑的右手，早已老茧纵横。
他的手是暖的。
并不像他的心一样冷。
他将手掌附在我的肩上，轻轻摩挲。
我坐在池中，凄凉的一地疮痍。
我知道他在抚摸我肩上的印记。那是一朵展翅飞翔的凤凰刺青。是凤城族人流传了世世代代的信仰图腾。
每一个被他戳穿胸膛的凤城族人，他们的肩上都曾有这样的刺青。
而现在，我是唯一的，拥有这凤凰刺青的人。
“这是凤族人的标志……”
他的手硬生生的停在我的肩上。
我蓦然从水中站起，惊的他一身水渍。
我第一次，见到如此狼狈不堪，湿透墨衫的凌风厌羽。
心中罪恶的扬起得意的涟漪。
他向后急退数步，震惊的脸上扭曲成斑驳的阴影。
我向他狐媚的笑，我知道，他会被我紧紧握在手中。
他凝神静气的看我。
在一团迷茫的水汽中，我看到了他暗夜寒星般的双眸。
凌风厌羽，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
他竟然可以如此冷静的面对****如斯的我。
“把衣服穿上吧！”冰一样的声音。
我窘迫的无地自容。
他拾起我脱落在地上的衣裙，轻轻帮我披上。
我站在水中，裙摆飘落在水面。湿的一塌糊涂。
我盯着他的眼睛。这个四十岁的男人，戎马半生，军功显赫。他府中娇妻美妾无数，人人颂他如同神明。可是，面对我，他竟能如此坐怀不乱，铁石心肠。
凤城覆灭，他挥刀砍向我父亲的时候，是多么斩钉截铁，丝毫无疑。
而对我这个红衣如血的女童，他却刀下留人，网开一面。
他将我软禁在这夜凉水榭之中，整整十年，不曾渡过这一水湖。
而今日，他来了。
晚景缥缈，风韵袭人。
他却因何只顾一味的退缩？
是我花容已败，色泽无依了么？
还是……我的心，他早已窥探无遗。
莫非，他已知，我留在水榭忍辱偷生数十寒载，只是为了要等待这一日，为凤城，为父亲，报仇雪恨，取他性命吗？
他早有预谋，来这里只是为了要羞辱于我，揭穿我深藏的仇恨还有我笑颜之后的冷箭。他要让我的心，在他的面前，暴露无遗。
凌风厌羽，你生了一个怎样的心肠啊？
脚下的水渐渐凉透了。削肉切骨的疼痛。
他见我在水中瑟瑟发抖。于是走近我身旁，展开双臂，高高的将我抱起。
裙角挂起的水痕，像淅淅沥沥的泪，转眼已成沧海。
他抱我靠在窗前的榻上。
我的头枕着他的肩，呼出的气息吹动了他似雪的发丝，玫瑰熏香的香味弥漫在我们之间。
他的身上有一种我似曾相识的香味。
不是俗香脂粉，不是刀剑杀气。
我半侧着头看他，刀削般的棱角分明。
一刹那，我的心，鲜血淋漓。
——梦深沉
凤城的上空永远闪烁着破碎的阳光。那是凤凰神鸟的金麟羽翼。
我总是会在母亲的怀中沉沉的入睡。母亲的身上有一种温暖的甜蜜的香味。
我会梦见一只金色的凤凰在夜空中旋舞。那样的光芒我曾在母亲舞蹈的时候见到。
我的父亲——凤城城主——灭，那个白衣胜雪一脸温柔永远和煦的男子。他曾是这个世界上最英勇善战的将军。
他有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剑身上镶嵌着耀眼的红色宝石。这把剑曾沾染过数不清的敌人的鲜血。也曾饮过我母亲与父亲的血。
凌风旗飘摇而至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一起站在城楼上等待。他们曾经这样携手并肩击退过无数的攻城者。
而这一次，他们自知再也挡不住敌人的铁骑兵马了。
全族人歃血起誓，定要与凤城共存亡。那高亢的宣言响动山谷，隆隆的飘城逐世。
我被母亲抱着。飘扬的披帛遮住了我的视线。身后，是用血肉之躯挡住城门的族人。我没有见到他们是怎样杀死那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的，但是我听到，那是遭遇猛兽时才会发出的凄惨绝裂的哀嚎。
母亲在凤城金色的宫殿里为我，为父亲舞了最后一曲。
然后她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未央，你学会了么？舞罢这一曲你就是凤凰了。
然后她拥着父亲，在他耳畔轻声耳语。我看到父亲英俊明朗的脸上浮过难以言喻的阴影。
母亲用极快的速度抽出父亲腰间的佩剑，那姹紫嫣红的宝石闪着泪眼，轻轻吻着母亲冰雪的玉颈。殷红炽热的红莲，像永不散去的晚霞，温柔的悄然绽放。
这道寒光划伤了我的瞳，划熄了我生命中所有指路的灯盏。
忘记了哭，忘记了痛，身体给了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冲过去抱住母亲。
父亲强硬的把我从母亲身上拉开。
我看到自己无措的脸在他炽烈的瞳孔里挣扎。
“未央，答应我……活着……不管发生什么，都一定要活着！”
我的身体，霎那间，失去支柱。
我眼睁睁的看着父亲抱起柔弱无骨的母亲，就这样，连头都不曾回过，就这样，永远消失在我的视线，就这样，再也不曾归来。
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我想，我要如何活呢？
夜幕深沉，美梦如夕。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真的活了下来……
我就这样依偎在凌风厌羽的怀中，枕着他的肩，酣然睡去。竟然梦了凤城，梦了母亲，梦了父亲。
他微阖双目，呼吸均匀而平静。
我想，如果此时，我手边有一把利剑，定能刺穿他的胸膛。
——梦呓
他蹙眉梦呓。
我侧耳倾听。
“羽衣……羽衣……”
我怔怔出神。以为自己尚在梦中。细听……
“羽衣……羽衣……”
他口中喃喃的呼唤的竟是“羽衣”二字。
我身子一抖，轻轻的从他的怀中挣脱而落。湿滑的青色裙衫稀然而落。
他惊醒。仓皇。心悸。
我又一次****的面对他。
“你在唤羽衣。”我退后三步，此时狼狈的人是我。
他别过脸去，满是痛苦的神情。
“羽衣？是羽衣？”我不知道我在猜测什么，可是我觉得，我全身都在颤抖。
“是，是羽衣。”他终于不再逃避我的眼神，直面的回答我。
“就是那个羽衣，就是你的母亲，羽衣。”
我整个身体像秋风中的枯叶，无力的摆了几下。
他过来扶住我，头发洒在我的脸上。
“为了这个？是吗？”我的声音何时变得如此的苍白。
“未央……”我没有抬头再看他。而是踱步行到铜镜之前。那里面的美人啊，竟是这般憔悴凋零。我和母亲是如此的相像。有同样的眉，同样的眼，同样的朱唇皓齿，窈袅身材。
原来，我在此，只是为了母亲，我只是一幅画卷，一幅可以看到羽衣的画卷。
我知道，是为了母亲。凌风厌羽爱的人是母亲。他灭凤城也是为了母亲。可是母亲宁愿自刎，也不愿受人凌辱。而我，只为了父亲的一句话，他让我活着，为了凤城而活，我就这样忍辱偷生的活了下来。他留下我的性命，将我囚在这夜凉水榭，不是因我，而是羽衣。
我冷笑，对着镜中恍惚的冰肌玉肤冷冷讪笑。
他在我的身后，终是没能泅渡过岸。
天亮时分，凌风厌羽走了。
我依旧赤着身子，守在镜前。我要守在这里。我需要看明白，我是谁的替身。
——羽衣
我叫尤羽衣。
我出生的时候有人预言，我是狐媚转世，他朝必是蛊惑君王，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
父亲视我为妖物，母亲视我如珠宝。
母亲请师授我琴棋舞艺，一十三岁便有所成。惊艳四座，哗然于世。
世称，尤家此女，羽衣，惊为天人，舞技无双。裙裳飘扬，恍若仙子。此女只应天上有，舞罢一曲便成凰。
我十七岁那年，翼王登基。母亲欲送我入宫。我尚未登上迎我的大红花轿，就被父亲一箭拦下。
他张弓搭箭，冷面寒霜。
“倘若让你进宫，他日成了灭国的祸水，受尽千夫所指。倒不如今日由为父亲手取了你的性命。”
箭虽未发，却句句似箭，穿肠射骨。
我终是没能入宫。
第二年，草寇作乱，伤了我族无数人命。
凤城城主——灭，举兵来援。他是那时最威武善战的将军，只一挥手间便击退进犯兵贼。
父亲大设酒宴，酬谢城主。
我应邀上殿献舞。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