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着眼睛,泪水却更加汹涌澎湃。
我微微浅笑,骤然抢过他手中软弱无力的宝剑。
他惊魂无措,上前来阻我挥剑的手,却终是迟我一步。
我不如母亲刚强决断,不如她看破生死,甚至不如她的从一而终。
我没能像十年前母亲对父亲表达的忠诚一样,用父亲的宝剑挥剑自刎。我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我和凌风这一段仇恨与爱情。
我的血漫过所有的回忆过往,所有的恩怨情仇,所有的人、事,还有物。
这般清晰,这般无奈。
我仰身倒下去的时候,凌风就在我的眼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我闭着眼睛倒在他温暖强壮的臂弯之中,肩上喷涌而出的红色液体瞬间染红了他的绫罗绸缎,墨衫战衣。
在我晕厥过去之前,我清醒地看到,凌风厌羽那清透无痕的瞳中,有我凄凉惨淡的容颜。
我没有在凌风温暖的怀抱中绝望的死去。
我只是断绝了我的过去,断绝了我们仇恨的根源。
我用凌风的剑,斩断了我肩上与生俱来,形如凤凰的刺青图腾。
那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像我的前生一般,被我连根拔起,永不超生。
我不再是凤族的血脉,不再是凤族唯一逃脱的幸存者,不再是凌风厌羽的战俘死囚,不再是为复仇而活的渺小的女子。
我只是未央,只是爱凌风,并愿为他牺牲的未央。
——王妃
凌风厌羽终还是送未央进宫了。
踏出夜凉水榭的一刻,我才知,并非是凌风筑了水榭囚禁于我,而是我自己甘心为他画地为牢。
王殿之上,未央身着大红的喜庆嫁衣,凤冠霞帔珠玉叮当。脚下的红毯无限的延展,大殿两侧群臣恭敬跪拜。
我抬眼望见宝座之上的翼王。
那就是王,就是那个为母亲,为我,不惜战火涂炭,生灵尽毁的王。
行至殿中,垂首敛目,微微行礼。
王仰天长笑,竟是这般的声如洪钟,喜悦无限。
文武百官高声称羡,趋于奉承。
我左右寻觅,唯独不见将军凌风。
酒宴之中,王唤我上前。
他说:“昔日羽衣夫人舞技无双,孤王初见便神魂颠倒。凤城之亡,实非孤愿,幸得将军收留未央在府。听闻未央之舞不逊于母,更是青出于蓝胜却于蓝。今日乃孤王与爱妃大喜,何不献舞助兴,感酬群臣?”
未央屈膝行礼,领得王命。
这一舞是我一生中最灿烂辉煌的一舞。
轻抖裙衫,便抖落一地风华。
莲步微移,便踏的满目柔情。
我终于如得母亲所讲,舞罢这一曲,我就是凤凰了。
深宫玉宇,洞房花烛。
芙蓉帐,鸳鸯枕,龙凤被。
王轻挑我眉前垂丝,我向他梨涡浅笑。
满室生香。
他挽手将我揽入怀中,俯身搜索我的朱唇。
我想推开他愈加燥热的身体,却不过徒劳而已。
撕扯之中他触碰到了我肩上的伤痕。一阵撕心之痛。凌风的面庞还有他的怀抱,不合时宜的骤然闪现。痛的我潸然泪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待通传径直闯入。
王怒不可遏的暴跳而起。留下梨花带雨,衣衫不整的我独自窝在床角瑟瑟发抖。
来人一脸惊恐,跪地磕头而告。
此时,我才知,妖媚之言,果然不虚。
翼王瘫坐于地,唯恐大势已去。
——战乱
四方诸侯举兵叛乱,征讨翼王。讨伐大军已如燎原之火,转眼烧至都城之外。
群臣奏请翼王派遣凌风剿灭叛军。
翼王端坐朝堂之上,气定神闲。心中惴惴不安却被我尽收眼底。
他招来凌风将军,似把他当作救命的稻草。
凌风光彩依旧,身披甲胄,腰佩利剑。
拱手叩拜之后便领得三千黑甲武士展旗出征。
“凌风”旗,如血灌溉,妖娆绽放。
我躲在重重的帷幕之后,遥远的挥泪送别。
那时,乃至今朝,我仍不能相信,那幕帐之后的一眼,便是今生的最后一眼。
叛军杀进王宫之时,王正在与我举樽共饮。
我们谁也不相信,凌风竟然没有挡住他们的剑锋。
我的生命再一次被战火烧亮,被鲜血洗刷。
又一次,我踏着那些人的尸体,面对着我不愿面对的敌人。
王殿之上,翼王仿若受审的囚徒,摊跪于地。衣发蓬乱,神情呆滞。早已失去往日的王者之颜。
而审判的新王,他的面容竟是这般陌生而熟悉。恍恍惚惚,愈行愈远。
他说:“未央,你在这里真好!”
我怔怔的出神。
这个声音,这个神态,这个坐在王位之上说话的英俊的中年男人,原来,我们真的曾经相遇,并且曾经的走失。
“未央,答应我……活着……不管发生什么,都一定要活着!”
原来,曾经对我说这句话的男人,时至今日,仍然活着。
我的父亲灭,他仍然活着。
我的父亲灭,他坐在王座之上,已然是新王了。
父亲过来抱我,伸在一半的手臂,被我的一问,硬生生的止在当场。
“凌风厌羽,他活着么?”
父亲收回手臂,剑目怒挑。
这个眼神,我在小雨的眼中看到过。那是不顾一切,报仇雪恨的眼神,是对我失望鄙视的眼神,是喷发火焰想要燃烧世界的眼神。
“我只是后悔……后悔没有亲手斩掉他的头颅!”
我一阵晕眩,几乎跌倒于地。肩上的伤疤剧烈的抽痛。心中却依然有所希冀。
翼王拜求父亲饶他一命。
我凄凄冷笑。死未必比活煎熬。
他趴在我的脚下,早已老泪纵横。
“你是王,你是王啊……”
他哭诉:“我不是,你的父亲才是王。求求你的父亲,求他放过我一命,求你……爱妃……”
我一掌掴出。
“我恨你这么唤我……我恨你唤我爱妃……”
翼王被士兵拉出王殿,不日受斩。
他的头颅,还有凌风的头颅,在破败辉煌的城墙上高高的悬着。
我没有去看。
我想,那个银丝飞散的头颅,一定不会是凌风的。
父亲终于登基称王了。
四方诸侯一应而起,助他攻城夺位。他定是备战多时,早已预谋了。
从何时开始呢?凤城被翼王无端剿灭之后,还是大旱受封之时,或是更早的时候?
——小雨(二)
父亲灭带着粮食上山的时候,母亲早已入土为安。
我陪他站在母亲的坟前默默守了三天三夜。
最后,他回头对我说:“小雨,我教你剑法吧!然后你就下山去,从此别在回来凤城,也不要说,你是凤族人。懂了剑法,你就不会受人欺凌了。”
我狠狠地点头。
反正我已不愿留在这里了。
我学了父亲的剑法,不久,下山离开了凤城。
从此,没有任何人见过我的凤凰刺青。
凤城被灭。我竟又遇到了父亲。
凤族人天生倔强,宁死不屈。我未想到,父亲竟会独自苟活。
他说:“小雨,你去将军府吧。去保护未央,未央决不可死。”
我点头答应。
他又说:“小雨,我走了。我定会举兵伐王。凤城之耻,他日必将双倍奉还。”
我点头。
他解下腰间的佩剑,递于我手。
“小雨,好生保重!”
我终是没有点下这一头。
父亲走后。我投往凌风将军府。如愿见到未央。
她只十岁而已。却经受这般变故。我竟不恨她,反而怜惜有加。
我陪她十载。了她心中所苦,心中所痛。
我知道每晚她守在窗前在计算何事。
如此柔弱的女子,却有这般坚强的风骨。我叹息。
凌风果然来看她。
可惜,只一夕而已。未央便于心不忍。
她未能困住心灵,未能如我一般斩断一切尘缘。
我替她走出了这一步,我用父亲的剑刺伤了凌风厌羽。
凌风果然是战无不胜的将军。
他不仅囚了未央,也收服了未央。
未央由我杀死她的时候,我已知,我与他的一战,必定毫无胜算。
我不会杀死未央的。父亲曾命我要好好保护她,他说过,未央绝不可死。
未央也不要凌风死。凌风死了,他便不能活了。
果然,只能我死。
——和亲女
父亲来看我。
沉沉的不作一声。
临走时,丢下一卷旨意。
我展开一阅,顿时心凉半截。
那是命我出嫁和亲的王命旨意,是我生命新的轨迹,一条永无中止的轨迹。
父亲不让我死,原来早知,会有这一天。
玲珑巾下的如花容颜,再也不必寂寞花开,再也不必独自萧然。可这一切的美丽也终将结束于这泪眼的洪流之中。
登上迎我的轿辇之前,我给父亲看了我的肩伤。
他愕然不语,在我转身之时骤然泪如雨下。
我不解父亲之泪因谁而淌。因我?抑或因凤族的衰零。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行了数月。
我只觉自己每走一步肩上的伤痕便每痛一分,溃烂一毫。
最后,疼痛侵入骨髓,烫伤灵神。
和亲使惊慌唤来御医看我,却不见伤口发炎肿痛。
一路寻来众多名医,竟是无一人看出端倪。
有人道:“并非体伤,乃是心症。”
我痴痴的抚摸伤口,细细的品位其中的酸楚。
行止于西方诸侯封地。
亦是我此行的目的之地。
西侯出宫迎我,满脸欢天喜地。
“未央舞技天下无双,昔日翼王殿上曾挥裳化凰。老夫荣宠,愿观舞姿。”
我出神的看他。佝侣老者,鹤发残颜。
他不知,大红嫁衣下的未央,早已不再是当初的未央。
她失去了她的仇恨,她的爱情,她的族徽印记,还有她的凤凰舞步。
未央不会再跳舞了。
不为任何的一个人舞。
西侯暴怒,打我入冷宫。
这样的宫宇不及水榭分毫。也罢也罢,这样的未央又岂配那样的夜凉水榭。
我曾问小雨,这般花容又能绽放几时?
小雨未曾答我。
此时,我知,除了我肩上的伤疤,岁月之痕无一留下。
近来我每晚都会梦见凌风厌羽。
他着了他的黑甲战衣,佩了他的泣血宝剑,还有他的“凌风”军旗。
他总是伫立在我伸手不及的地方。
戴了盔甲,不曾见过面容分毫。
我冷的惊醒,在北风呼啸的西地,瑟瑟的发抖哭泣。
我守着我的肩伤,正如我守着凌风一般。
夜未央,你是我肩上的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