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能够听到,他策马扬鞭,心胆欲裂的喊着我的名字,一声声,急如骤雨,敲砸在我的心上。
心头巨痛,喉中一腥,顿时呕出一口鲜血,溅到裙上犹如桃花点点,仿若我鲜血淋漓的一生。
李建成未及赶回,夏王窦建德便带领大军进入聊城。
我在聊城见到了身着素衣,为炀帝哭丧尽哀的夏王窦建德,然后我被送往武强县。
其实窦建德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不是身在乱世,又身为反王,他本可以开开心心,安安稳稳的过完一生的。
如果我们不是处于这样一个乱世,那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开开心心,安安稳稳的过完一生的。
我对窦建德说,你该多笑笑的,你开怀大笑时的样子很可爱。
然后这个一方霸主,满身风霜的男人,一下子就脸红了。
很多人都以为我又成了这位夏王的妾室,其实,他对我一直礼遇。
这个男人出奇的憨厚淳朴,又善良宽厚。他与曹氏一直恩爱有加,形影不离。曹氏曾来看望我。这位夏王妃,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一些,但是眉目之间藏着智慧的光芒。
曹氏问我是否想要离开这里。
我点头。
她笑的端庄优雅,步步生莲,足不惊尘。
“突厥可敦,前朝义成公主已遣使者来到乐寿迎接萧皇后。”
15——蛾眉憔悴没胡沙
突厥。
我像一件华丽的贡品,由一个败者献与胜者,再由胜者送给另一个胜者。
在连绵的戈壁沙海之中,我问身边的素锦。“我是不是该被装进一个华丽的箱子里,这样才像一件战利品啊。”
素锦已经不再替我委屈的落泪了,可是我知道,那些泪,与我一样,都倒流回了心里。
心里,汪洋一片,沧海桑田。
我知道曹氏是个并不美丽,却聪慧过人的女子。她知道我是个狼心狗肺,蛇蝎心肠的女人,是个亡国的祸水,注定的乱世红颜。
留我在夏王身边,难保一日不会为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于是,她将我送走,远远地送走。
义成,我曾经的小姑,如今的突厥可敦。
她站在洺州的城楼上,向我嫣然一笑,描画精致的眉峰似烟霭悠远的青山,微微扬起。
香色斗纹锦上添花大氅披在我的身上,我微微行礼,见过了这位突厥处罗可汗,阿史那俟利弗设。
第二年,处罗可汗卒,其弟咄苾为颉利可汗。
初到突厥皇宫的时候,见到咄苾,只觉得他是一个高鼻深目,样貌英挺,却性情内敛的男子。
后来成了他的妾室,才发现他真的性情淡漠,冷如冰霜。
他的话很少,总是板着面孔毫无笑容。后来,他偶尔也会来到我的宫中陪我说会话。
我本就喜静,又因当年聊城兵乱之时,郁结不愈,又因北地风寒,所以身体总是时好时坏,病病怏怏的。因此我平时甚少出门走动,只是在自己宫中读书作画,养花品茗。对于他的时常造访,也总是漫不经心,并不殷勤。
四年来,他来我这里并不留宿,也不用餐,总是匆匆过来,小坐一会,就匆匆而去。
开始我还会觉得稀奇,时日一长,也便见怪不怪。总想着,兴许这位颉利可汗就是这么个怪异的性情。
再后来的一日,义成来看我,她对我总是疏离且提防。她看我的眼神,总是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酸涩,甚至是怨毒。
素锦进门奉茶之时,义成开口对我说道:“大汗又要出兵李唐了。”
我佯装饮茶,并不答话。
义成却笑了,“你并不担心?”
我抬眼望她,一脸不解。
“我为何担心?”
她仍是盯住我的脸,自顾自的笑。
那一夜,我正要就寝,颉利可汗却突然宣召我去他的宫中。
我默然的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端坐于御案之后,埋首处理政务。那些奏折堆得像小山一般,他执笔的手坚实却修长,一瞬间,我恍惚忆起曾经的长安。
曾经的大兴皇宫里,昔日的大隋皇帝也是如他这般端坐御案之后,朱笔圈画,指点江山。
他忽然抬起头看我,他的眼睛很美丽,一双眸子像草原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冷冽却明亮。
“你累了吗?”他的声音那么冰冷,如此温情的一句话,在他的口中却变成了石子一般硬邦邦的砸进我的耳中。
“臣妾不累。”我低眉顺目,轻声作答。
可是虚弱飘渺的声音却泄露了我此时的身心疲惫。
“你坐在我身边来吧。”他拉我坐在他的身边,僵硬的身体轻轻的靠着他。
我侧身去看他。却见他眉头紧锁,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我随着他的视线望向案上的那本封密信,突厥的文字我并不认识,只是这封信上的字却是中原的文字。
惊愕之中,却见他把密信递于我的面前。
冷冰冰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李唐太子修书与我,说要迎你回中原去。”他的眼睛闪闪烁烁,声音竟是暗沉许多。
“你……可愿随他回去?”
我的心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我以为,那颗心早已在离开中原之时化成了灰烬,却不想,成灰的心,原来也是会痛的。
“大汗当真?”我试探的问。却不想竟撞见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疼痛的灰色。
“你……真的想跟他走?”
我大惊失色,连忙跳开,离他仅一步之遥,却又好比千沟万壑。
他回过头去,不再看我。浓密的头发遮挡住他的侧脸,隐隐绰绰,看不出真切。
“李建成派人送来密信,说愿以半壁江山交换与你。他日登基为帝,他必会许我一个承诺。”
我怔怔的看着他,心中百味杂陈。
“本汗竟不知,他对你竟是如此情深。”
16——断魂声里黯相望
唐武德九年,颉利可汗挥军南下,侵占李唐边关。
在那一晚,颉利并没有告诉我,他与李建成早已暗自为盟,企图逼宫李渊,将皇位提早禅让与他。
我不知,李建成那时是如何打算的,我也不知,在做这样的决定之时,他的心是否有过一点愧疚与不忍。我不知,我在他的生命里,算的上是什么?是一个求不得的心愿,还是一个甘愿堕落的期盼。
来到突厥之后,素锦仿佛和李建成失去了联系。她作为李唐当年安插在隋宫的暗人细作,一直是李建成的心腹之人。
我虽不知,她起初潜在我身边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知,自从那年离开洛阳之时,她带李建成来到我的寝宫,而暴露了她的身份之后,她与我,便不再有秘密了。
素锦随我一起辗转奔波,随我一起来到这风雪之地,随我一起生活在这突厥皇宫。我与素锦相依为命,而李建成,是我们唯一的期盼。
我在突厥皇宫的高大围墙之间,卑微且低贱的过活,我只是希望,有那么一点点的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回到中原,回到长安。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只一面,便是灰飞烟灭,亦是毫无怨尤了。
可是,我们终是错过相见之期了。
颉利带我在身边,随突厥大军开赴雁门。我在雁门北,君在雁门南,不过一关之隔,却是生死之间。
颉利可汗率军侵扰李唐边关,不过是为了助李建成夺得兵权,架空秦王。
虽身处突厥之地,我却早已听说,如今李唐已稳坐江山,秦王李世民战功显赫,而太子建成却渐失人心。
我一直不解,那样的一个男子,心细如针,志坚如山,胸怀如海,那样明德仁智的男子,为什么不得他父皇的喜爱。
颉利却冷冷的讥笑,他说,还不是为情所累。一个愿为一个女人就放弃天下江山的男人,有何能耐君临天下。
是啊,为了我,李建成,你还如何君临天下?
武德九年的六月,一直是细雨绵绵的,连一向干燥的北地,都像江南一般,烟雨蒙蒙,愁云不散。
我咳血之症复发,缠绵病榻,无法起身。
近日并无大战,颉利便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每天军医进进出出,小心诊治,那苦的连舌头都麻了汤药亦是每天喝了不知多少。
可是我的病情并无好转,颉利却越发憔悴疲惫,连眼眶都青了一圈。
我于心不忍,开口请他回大帐休息,他却欲言又止,只是一步不肯离我的病榻。
好几日不见素锦了,我望着身边陌生面孔的突厥侍女,觉得每天晃在眼前的众人好像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好像多跟我说一句话都会被拉出去军法处置一般。
又过几日,天光大好,我一时兴起想要出帐走走,却被那侍女拦住。
望着侍女那如面具般木然的脸孔,我只是轻轻叹息。
“劳烦姑娘转告汗王,妾身只是想见见素锦。”
那晚,颉利带着素锦出现在我的帐中。
素锦的样子让我没来由的心中一紧,不安像潮水一般,瞬间蔓延而至。
素锦的眼圈泛红,像是大哭了一场。脸色苍白,倒是病中一般。几日不见,素锦竟是老了几十岁,犹如风中残烛,油尽灯枯。
颉利凝眸看我,眼神里藏着的是我看不透的绝望的颜色。好像死亡的猩红,又像离别的苍白。
当素锦扑倒在我的脚边,颤抖着双手在我的掌心艰难异常的写下那三个字的时候,一瞬间,我的整个天下都已崩塌。
轰隆一声,素锦绵软的手指,就这么戳破了我的生命。那三个简单的文字,犹如摧枯拉朽一般,万物湮灭,再无声息。
我听不到声音了,听不到颉利狂暴的怒吼,听不到军医焦急的呼唤,听不到侍女仓皇的请罪。
我只能那么呆呆的倒在地上,倒在帐子里颉利为我铺上的厚厚的貂绒地毯上,白色的绒毛像极了我幼时家乡开遍的蒲公英。我侧目去看,迷惑为什么会回到童年,却见到那一片白茫茫的花海里,竟绽放了一朵鲜艳的秋海棠。
秋海棠,又名断肠草。
爱若穿肠毒药,情若相思苦酒。
李建成,你竟是如此狠心。
17——离肠百结解无由
我在突厥十年,十年来我一直记着那个约定。
李建成说过的,他让我等着他,等他去江都接我,等着他把我留在身边,等着他让我母仪天下,他说过的,他要还给我一个太平江山。
可是,李建成,我不要这个天下啊。
时至今日,你可知,萧美娘并不想做皇后,并不想一朝母仪天下,受万人叩拜,却失去了那个对我怡然浅笑的翩翩公子。那身明黄会捆住你我,会让我再也不能释然的说爱,让你再也不能不顾一切的许我一生。
武德九年六月的烟雨一直飘个不停,像极了离人的眼泪,葬别了千古的忧愁。
那一年的六月,成了一片留白,再也回不去的生死相思。
素锦颤抖着双手,一笔一划的在我的掌心写下三个字。
她说:他死了。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李建成竟然死了。
李建成,终是食言了。
你说过的,要来接我的,你说过的,要把我留在身边,要还给我一个太平天下的。
可是李建成,你这个骗子,如今,我还在,你却独自走了。
一口鲜血吐在洁白的貂皮地毯上,描画出似真似幻的海棠花的形状。像极了那年那月的那个夜晚,李建成来到我的身边,他对我低声浅笑,细细耳语。窗外的那一簇秋海棠,开的宁静安好。
那一次,我差点死掉。可是,终归是差一点就死掉了。
我在梦中挣扎,恨不得永不要再醒来。
可是,黑暗中,总是有那么一双手,紧紧地拥着我。我听到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那人说,你敢死,若你敢死,我便要这李唐天下为你陪葬。
我想睁开眼睛对那个声音说,不要吵,嘘,不要吵。
可是那个声音越吵越大声,他说,你若是死了,我就把你葬在突厥,把你葬在我的身边,你永远别想回中原,永远别想再见到他,连他的墓碑你都别想再见到。
他说,你别想逃,永远都别想逃开。
他说,求求你,我求求你,醒过来看看我好不好,哪怕一眼,求你……
最后,他说,你就那么爱他么?
是啊?我真的那么爱他么?
我的夫君离开的时候,他问我要不要与他同去。
宇文化及离开的时候,也问我会不会和他一起走。
可是他们都死了,我却依然活着。依然倾国倾城,妩媚妖娆的笑着活下去。
现在呢,李建成死了,这个与我不过几面之缘,却让我魂牵梦绕了半生的男子,他离开了,我竟也想随他而去么?
李建成,原来,我是那么的爱你啊。
之后的某一日,我醒来了。
颉利守在我的床边,像极了一只困兽,瞪着一双凶狠的眼睛,脸色苍白的盯着我。
“你……”
他闭起眼睛对我摇摇头:“萧美娘,你真是一个狼心狗肺,蛇蝎心肠的女人啊。”
我疑惑的侧目看他,他抽动嘴角,扬起了一个苦涩异常的笑容,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
“美娘,你竟真的想陪他共赴黄泉,做一对亡命鸳鸯啊?”
“美娘,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死了,别人还怎么活?”
这个冷酷无情,永远冷冰冰的男人,竟然对我说,我若死了,别人还怎么活?
别人?哪个算别人?
他忽然俯身抱住我,长满胡须的脸颊埋在我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耳畔。我想抬手推开他,却发现我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这一病,来如山倒,去如抽丝。
素锦默默的伺候在我的病榻前,端药送水,细心备至。每天,她都会喂我喝下一碗一碗的药,黑黑的药,真是苦,能够一直苦到我的心底里去了。
我能感觉到素锦的手指越来越冰凉,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的眼神越来越空洞。
我想,素锦终归还是恨我了吧。是不是连素锦都认为我是一个狼心狗肺,蛇蝎心肠的女人呢?我没有心,所以,我仍旧安然的留在突厥,留在颉利的身边。
这一年的八月初八,李世民登基为帝,改年号贞观。
八月二十八日,颉利联合突利可汗合兵十余万进犯关中,兵锋直至武功、高陵、泾阳等地,直逼京师长安。之后,颉利麾军进至便桥之北,遣其酋帅执失思力入京。
18——悲欢离合总无情
我随大军驻扎在渭水之畔,我一直都不太明白,颉利为什么要这么不顾一切的进犯唐境。
颉利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他遣了好多侍女和军医来照料我,还派了很多的侍卫守在我的帐外。
我每天都躺在柔软温暖的被子里似睡非睡,天气晴朗的时候,也会在一大群侍卫婢女的簇拥下在帐外散散步。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我的脸色逐渐红润了许多,身子也渐渐的好转了。军医每次来看我的时候,也显露出了轻松而欣慰的神色。
那一日,颉利风尘仆仆的来找我,他对我说,大唐皇帝来了。
我怔怔的看着他,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他来了。李世民来了。那个人的二弟,亲手将他杀死的那个大唐皇帝来了。
大唐天子亲临渭水,欲与突厥言和。
“哐啷”一声,正端着药碗走进来的素锦呆呆的站在那里,她的双手攥的紧紧地,指节白到透明,一双几近凹陷的眼睛,木然的瞪着,泪影婆娑,波涛汹涌。乌黑的汤药倾洒在雪白的地毯上,却像一幅水墨,优雅却忧伤荡漾。
我从未见过素锦有这样的神情,那时候,我周身仿佛都被浸入到了冰水之中,只觉得冰冷刺骨,胆颤心寒。
素锦,她是那样的恨。原来,这般柔弱沉默的外表下,竟会藏着这样一颗被仇恨撕扯到绝望的心。
“太宗亲出玄武门,驰六骑幸渭水上,与颉利隔津而语,责以负约。俄而众军继至,颉利见军容既盛,又知思力就拘,由是大惧,遂请和,诏许焉。即日还宫。乙酉,又幸便桥,与颉利刑白马设盟,突厥引退。”
这是史书上的记载。
确实,颉利是退兵了。
只是,史书上并未留下素锦那惊鸿一瞥的身影,也没有记载下,我与颉利的那个“击掌为盟,三年为期”。
素锦爱着的,是谁呢?直到素锦一箭穿心,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不知道素锦到底爱谁。
她胸前的殷红像极了草原上的晚霞,变化莫测,动人心魄。
素锦,三十二年了,我们相依相守了三十二年。如今,便是你,也不愿陪在我走下去了,不愿与我一起如浮萍般流落于这个乱世红尘之中了。
素锦怀揣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离开的时候,我站在那幕锦屏之后,心如刀绞。
素锦是为了什么呢?是为李建成报仇么?为了杀死那个将李建成一箭穿心斩杀在玄武门的秦王李世民,如今的大唐天子吗?
我心中微凉,如此,这天下怕是又会大乱了吧?
素锦是李唐那时派往隋宫的细作,她一直都是李家的暗人。可是,她宁愿与我委身突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