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斯诺偷偷购买的彩票竟然中了头彩。意外的稿费让年轻夫妇饱尝了一顿北京烤鸭。
1932年的圣诞节,斯诺和海伦在东京的美国大使馆举行了婚礼。之后,他们开始了东南亚的蜜月之旅。
1933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斯诺偕新娘海伦回到中国。因为,美国统一新闻协会驻北平代表爱德华?亨特先生已经前往欧洲,斯诺就受命来到北平接替该职位。3月,斯诺和海伦来到北平。他们在煤渣胡同二十一号租了一幢房屋住了下来。
在北平这个古老美丽的城市,斯诺和海伦一住就是五年。在斯诺的眼里,北平是亚洲无与伦比的、最雄伟、最吸引人的都市。美丽的紫禁城,古色古香的中国建筑,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气派非凡的皇家园林,都令斯诺耳目一新。站在城墙上眺望,可以看见北海四周由槐树组成的林阴大道,蔚蓝的天空倒映在平静的湖面上。从油漆的大牌楼、高峻的石砌城楼,一直可以望到远方苍茫的西山。这一切都给了斯诺无比的激情和心灵的愉悦。
斯诺和海伦骑上自行车,穿街过巷,愉快地在小胡同里闲逛。灰色的院墙,各种手工业者以及花色小吃,京腔京韵的吆喝,戏迷票友们的装腔作势,奇异珍宝的古董铺等,与上海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相比,北平是一个新的世界,吸引着两个沉浸在新婚喜悦中的美国年轻人。
而平静的北平此时正酝酿着一场革命。
煤渣胡同二十一号,是一个典型的北京四合院。灰色的院墙,红漆的大门,外院有一个圆月形的门洞,门后是一道石砌的屏风,上面画着威风凛凛的一条龙。屏风后面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小园子,栽着各种花卉和果树。一到春天,园子里就开满了鲜花。斯诺和海伦花几百美元买了桌椅、橱柜等物品。海伦自己还设计了一套竹和藤的家具,请一位老艺人做好。他们还购买了北平地毯、丝窗帘、灯笼和电灯,以及各种中国瓷器。一个家就这样安置了下来。
在当时北平外国人的社交界中,大家习惯于互相拜访参加各种应酬,斯诺和海伦夫妇也不例外。为了寻得清静,斯诺和海伦买了两匹蒙古赛马,并参加了一个赛马俱乐部。在金色的秋天里,他们骑马来到北平的郊外,参观寺庙,穿过田野和草地,去西山游玩,享受着大自然的宁静和美好。
一天,斯诺和海伦正在家中写作。邮差来了,递给斯诺一封电报。斯诺看着,脸色慢慢地变得痛苦起来,眉头紧锁,沉默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海伦见斯诺没有说话,就从里屋出来关切地问道:“埃德,怎么啦?谁来的电报?”
“佩格,是报联社打来的电报,告诉我,他们已经关门大吉了。”斯诺伤感地说。
“埃德,你失业了?”海伦惊讶地问。
“是的,佩格。”斯诺的表情凝重而忧伤。
“美联社不是让你去当驻北平的特派记者吗?你可以去。”海伦想了想说。
“可我不想去,因为他要我同意为他们连续干两年才可以。不过,他们也答应,两年后就可以任命我为美联社上海分社社长。”
“那也是一份很好的工作嘛!”
“亲爱的,问题是,我难道愿意终生就当个抢发最新消息的记者吗?在上海时,我就替美联社干过一段时间,那可是一件苦差事,事事都得报道不说,还得二十四小时都守在电话机旁,净报道那些不痛不痒的官方消息。我感兴趣的是人,是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在我感兴趣的事情中发掘新闻。我对那些官员所说的话和所做的所谓反映‘民众’思想和言论的新闻通报,没有兴趣。他们还不让我们游历,规定格式让我们写千篇一律的文章,写稿还不让署名,不准向其他报刊投稿。如果不是为了出人头地,谁愿意卖文糊口呢?”
“但是,埃德,我们需要工作。你知道,咱们的积蓄快要入不敷出了。”“亲爱的,我知道,我会想办法的。”斯诺轻轻地拥抱着海伦,安慰着她。
这天,斯诺瞒着海伦,一个人偷偷拿了存折来到银行,把剩下的全部存款取了出来。然后来到赛马场,把200元的存款全部投注,买了几张彩票碰碰运气。他要破釜沉舟,在赛马场赌上一把。
赛马比赛开始那天,斯诺带着海伦一起来看赛马。海伦本来是不想来的,但斯诺一定要她来。
障碍赛马已经开始了。斯诺紧张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而蒙在鼓里的海伦不知道,看得轻松高兴,不停地高喊:加油!加油!赛马在赛场上激烈角逐。观众的呐喊声覆盖了整个赛场。眼看就是最后一圈了,斯诺不敢继续看下去,闭上了眼睛,心里默默地祈祷:“上帝呀!要是输了,我就和美联社签合同,一定要赢,一定要赢,要是赢了……”
这时,第一轮比赛结束的锣声响了,斯诺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的马得了第二名。但斯诺的表情仍然保持平静,他暂时还不想让海伦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仍在心里默默地喊着:“啊!我赢了,我得了第二名!这下好了,我的钱增加了两倍。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佩格,等到赌金独占赛结束了再说。”
此刻的斯诺已经没有了思想包袱,他紧紧地拥抱着海伦,一起为赛马加油,一起站起来欢呼。等到比赛快到终点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斯诺也更为紧张地等待着比赛的结果。一匹匹赛马奋力地向终点奔去,奔去……斯诺屏息等待着好运气的降临。
突然,斯诺高兴地跳了起来,抱着海伦高呼着:“啊!万岁!万岁!亲爱的,我们不必给美联社干了!自由人万岁!佩格,我们赢啦!亲爱的,我们赢啦!”
海伦吃惊地看着丈夫这反常的举动,不停地捶着斯诺的肩膀,埋怨着:“埃德,你疯了!快放下我,快放下我!”
斯诺放下海伦,静静地说:“佩格,我中彩了!我们的马赢了,第一名!”
“中彩?!第一名?埃德,你中什么彩?你是不是疯了?”
“不!佩格,你看,我押的那匹可爱的小马赢得了第一名!是第一名!”
海伦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什么?埃德,你……”
“亲爱的,我们真的赢了!我们有钱了!”斯诺定了定神,搂着海伦的肩膀,“我们终于不必为美联社干了!”
海伦看着丈夫这个样子,一半是高兴一半是埋怨,说:“埃德,你看你,还像个孩子,和你一起挨饿,我也心甘情愿。”
“谢谢,亲爱的。不过眼前我们还饿不着。我已经赢得这场马赛的全部赌金了!”
斯诺拉着海伦一起走下看台,来到赛马场的办公室。在办好手续后,斯诺将赢得的全部钞票倒在海伦的裙兜里,笑着说:“亲爱的,你看,你的裙兜这样子看上去像是《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里的宝库啰!”
海伦嗔怪地说:“好了,埃德,从今往后,我得每天看着你啦!不准你再到这地方来!”
斯诺开心又内疚地笑笑,耸耸肩膀,摊开双手,无奈地向海伦做了一个鬼脸,逗得海伦也开心地笑了。
斯诺不愿意当那种没有人身自由和写作自由的记者,就靠自由撰稿来维持生活,写自己想写的、爱写的,以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发表自己的评论。所以日子过得也挺舒适。除了写作,就是和海伦一起在北平一边游玩一边观察。
一天,斯诺收到了一封来自美国《星期六晚邮报》的信。一拆开发现里面有一张单据,他一边看,一边愕然地问:“佩格,你订了邮报吗?收据寄来了,是七美元五十分吗?难道你又要我去赛马场了?”因为《星期六晚邮报》是一份深受彩民们喜欢的报纸。
海伦从里屋跑出来,看了看那单据,揉揉眼睛,皱起眉头:“哪里有这回事,你以为我发疯了吗?”但海伦的眼睛仍注视着那张单据,突然,她尖叫起来:“埃德!埃德!这不是收据,是支票!不是七美元五十分,而是七百五十美元!
是开给你的!”
斯诺半信半疑:“是吗?我看看,是不是弄错了?”
海伦把单据递给斯诺:“你想想看,是不是给他们投稿了?这可能是你的稿费。”
斯诺仔细想了一会儿说:“哦,我想起来了,几个月前,我是给《星期六晚邮报》寄了一篇《西方威望的衰落》的文章,我还随稿件一起附了邮资,一直没有接到回音,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嘿!你看,我这记性!”斯诺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笑了。
海伦欣喜地看着斯诺,也开心地笑了。要知道这七百五十美元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斯诺高兴地抱起海伦,大叫起来:“啊!我们阔了!亲爱的,我们有钱了!加上赛马赢的那笔钱,我们可以在这里住上一年。走!海伦,我们吃北京烤鸭去!”
于是佩格和斯诺一起,牵着他们养的小白狗“戈壁”出了门,快乐得像两只小鸟。他们来到便宜坊高兴地吃着北京烤鸭,喝着香槟酒。海伦还给“戈壁”喂了一块肉排。两口子高高兴兴地度过了一个温馨浪漫的夜晚。
不久,斯诺又收到了《星期六晚邮报》总编辑乔治?爱德华?洛里默的约稿信,希望斯诺继续给他们写稿。从此,斯诺与这份报纸结下了不解之缘,为其写稿长达十五年之久,直至做了该报的副总编。
作为新婚的妻子,海伦总想着把自己的丈夫打扮成北平城里最漂亮最潇洒的男人,强迫斯诺养成一种绅士风度。作为当时的一种社交风尚,她经常强拉着斯诺去骑马锻炼身体,参加舞会,与上流社会各色人等一起度周末。但这并不是斯诺喜欢的。不修边幅的斯诺是一个习惯于我行我素喜爱旅行采访的人,性格像“密苏里的骡子”一样执拗。为此,斯诺和海伦经常发生争吵。而海伦也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女人,经常大吵大嚷地批评斯诺没有尽一个丈夫的责任,有时两人还会真的打起架来。好在斯诺对此并不计较,他不乱花钱,除了有吸美国香烟、喝美国咖啡和用美国刮胡刀片的嗜好之外,他从不强求海伦做什么。
斯诺总是对海伦说:“我所要得到的是你的赞许,这是我努力的目的,你为什么还要批评我?我可从来不批评你。”
后来,海伦终于明白了她的丈夫与众不同,开始理解斯诺的写作和生活习
惯,决心不抱怨、不诉苦,做丈夫的好助手。她说:“妻子往往是丈夫完成更高成就的物质与精神力量的发电厂。”她还曾自豪地说过:他们的婚姻“在其存在的日子里,是‘工合’式的成就,而且成了不少人和历史事件的原动力”。
11
美国老人阿灵顿告诉斯诺:“如果你想了解中国,你必须头朝下倒立,好好思考问题!”
北平是学者云集的地方,斯诺和海伦在这里结识了许多学者。在这些人当中,很多都是在世界上享有盛誉的人物。其中有西方公认的首屈一指的中国问题专家费正清(约翰?金?费尔班克),有在研究甲骨文上成就斐然、出过专著《中国的诞生》的赫利?克里尔,有美国著名历史学家、《长城的历史》的作者拉铁摩尔等等。
让我们再回到煤渣胡同二十一号。这天,它迎来了一位美国老人。老人已七十多岁,在中国生活了五十多年。他叫刘易斯?查尔斯?阿灵顿,是一位秃顶、矮小的汉学家。斯诺夫妇与他成了“忘年交”。
可以说,斯诺初到北平,阿灵顿教给斯诺十年时间也不能了解的中国国情。阿灵顿告诉斯诺:“如果你想了解中国,你必须头朝下倒立,好好思考问题!”老人家一边说,一边用半截手指头指着地,对斯诺说:“你必须首先掌握汉语——而这件事本身也像倒立一样难。”
斯诺问道:“难道汉语就那么重要吗?我在中国生活已经五年了,不是也挺好的吗?”
阿灵顿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这你就不懂了。我敢说,如果不掌握一些汉语知识,谁也不能了解中国人的思想和行为受到他们微妙的语言的影响有多大。汉语本身的生命力和魅力对东方文化的影响是巨大的。”
“我知道,像日本和朝鲜的文字都是深受中国汉字的影响的。”斯诺说。
“是的。在中国,不识字的人,人们叫他‘瞎子’。而阅读中文就像要解开神秘故事一样充满着神奇的魅力。”
海伦坐在一旁,眨着美丽的眼睛,不时也插话问这问那:“汉语真的对我们很重要,又像您说的那样神奇吗?”
“你要知道,中国的文字是方块字,是由象形、会意和表音组成的,它的神奇还在于文字能表现人民的全部历史和心理。这是西方语言所没有的。比如,就拿‘姓’这个字来说,”阿灵顿拿出毛笔和纸,在上面写起来,“它是由‘女’和‘生’这两个象形字组合起来的。而‘女’字则是在‘人’字的上面加了一对乳房,这表现在公元前八百年的中国篆体字上就更加明显。”
斯诺和海伦都站起来看阿灵顿讲解汉字,他们听得津津有味。阿灵顿接着分析:“你看,这‘生’字即由‘土’字演变而来的,在‘土’上面添了表示发芽的东西,就是‘生’了。”
海伦指着阿灵顿写的“姓”字问道:“但是为什么用‘女’字而不用‘人’字做‘姓’字的另一半呢?”
“孩子,你这个问题提得好。”阿灵顿说,“答案只能是这样,在产生汉字的时候,中国社会里子女是以母亲的姓氏作为姓氏的。而事实上正是如此,在中国古代,曾实行过一妻多夫制,子女们只知道母系的情况,是母系氏族社会。”
斯诺点点头:“啊,原来如此。”
阿灵顿接着说:“中国文化是神奇的,和美国不同。你们知道的,中国人写字是从右到左;他们是姓在前,名字在后;同人打招呼,不是招手,而是挥手,好像是让人走开;削苹果皮是刀口冲外,而不是冲内;锯木板时,把锯齿向内拉,而不是向外锯;发纸牌是从右到左;先吃饭,后喝汤;还有,他们想要说‘是’时却说‘不’,这一切研究起来都很有意思。”
斯诺和海伦听得入了神,也的确感到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但善学好问的海伦似乎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她说:“但是,这一切并不能抵挡日本人和其他帝国主义者的入侵,日本已经占领了五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而且,现在华北又要搞独立,北平说不定明天就是日本的了。”
阿灵顿说:“这是政治的原因,是统治者的能力的问题。日本人想与蒋介石结成联盟,共同打击共产党,所以他们镇压了所有的抗日团体。共产党的‘赤色分子’也被他们赶到了中国西部,已经被封锁了七年。”
斯诺说“难道共产党人真的比国民党独裁或日本人侵占还要坏吗?我听说蒋介石变本加厉地进行了血腥屠杀和恐怖行动,共产党死亡的人数已经达到六百万人!”
“六百万人!这可都是中国人呀!蒋介石是恺撒!是个暴君!”海伦说。
“不!我不这么认为。蒋介石不是恺撒,他想要的只不过是拥有绝对权力,但是他并不真的进行改革,他把清规戒律顶在头上,打心眼里阻止改革,该杀的人他杀得太少,不该杀的又杀得太多。其实他不知道,最凶恶的敌人是来自他自己的营垒。”斯诺说。
“是说蒋介石吗?他的日子长不了。我在中国生活五十年了。我知道,他这儿不结实。”阿灵顿笑着指着自己的秃脑门说,“他不善于竖蜻蜓,而且,即使倒立了,他也只会往下想,而不知道往上想!”
他的话音刚落,斯诺和海伦都哈哈大笑起来……
12
斯诺的家成了北平学运领导人的避风港。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这天,海伦正在家中看书,斯诺兴高采烈地从外面跑回家,亲热地拥抱着海伦,说:“佩格!佩格!我明天就要到燕京大学新闻系讲课去了。”
海伦笑着说:“哟!亲爱的,你现在既是记者又是教书先生了!”
“佩格,你看我要给中国学生讲怎样写新闻特写和报告文学,那我得有个中国名字,我自己取了一个,叫‘施乐’,你看怎么样?”斯诺一边说,一边坐下来在纸上写下了歪歪扭扭的“施乐”二字。
海伦看着,好奇地问道:“施乐?什么意思?”
斯诺说:“我是在鲁迅先生作品的人名索引中找到的,施乐,就是‘乐善好施’的意思。而这正好与我的名字snow的发音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