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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诺和福斯特小姐第一次见面就感到她是他心中美丽的希腊女神!
“呜——”的一声汽笛,轮船又把斯诺送回了中国。1931年9月,斯诺结束了东南亚之行,从印度回到中国上海。
与一年前相比,上海并没有多少改变。人流、车流依然是熙熙攘攘,大街上五光十色又光怪陆离,热闹与喧嚣的背后是罪恶、丑陋与腐败;黄浦江上停泊着挂着万国旗的外国军舰,外国人依然高人一等,西方民主的背后是虚伪、肮脏与耻辱。
斯诺与鲍威尔、密勒、卡尔逊重逢,大家激动地相聚在一起,围着斯诺坐成一圈,谈笑风生。旅途的疲惫让斯诺明显地感到疲倦无力,但见到了老朋友仍然异常的兴奋。
鲍威尔仔细地打量着斯诺,心疼地说:“埃德,你瘦了。”
卡尔逊也显得非常兴奋,说:“是的,埃德,时间真快,都一年过去了。收获不小吧?给我们说说。”
斯诺深有感慨地说:“真的,我感到我过得很充实,很快乐。在缅甸我最早向世界报道了缅甸的农民起义,在那里和越南看到了殖民主义者的专横跋扈,几乎和上海一样,亚洲人民很苦。在印度我采访了尼赫鲁和甘地。我第一次真正接触到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在印度的实践,对我认识殖民主义统治和殖民地人民的民族解放运动,提供了许多理性的认识,看到了帝国主义压迫和剥削的本质,受到了很大震撼。本来我是想回家的,但中国吸引着我。密勒,你说得对,我之所以这么快决定回到中国来,我相信你说的,今后二十年中国所发生的事情将是世界性的大事。”
作为长者的密勒一直坐在一旁,洋溢着一脸赞许的微笑:“埃德,你干得不错。”
斯诺非常敬重密勒,充满敬意地说“谢谢你的鼓励!我要把这次旅行写成一本书。这次旅行采访让我通过体验和比较,发现在许多难以看清但却很重要的方面,中国人远比其他东方人先进,亚洲在文化上的领导权最终不可避免地会落到中国身上。这可能是我最大的收获和又尽快回到中国的真正原因。”
密勒点点头,说:“你的话是有道理的。埃德,《纽约先驱论坛报》的主编威廉?布朗?梅洛尼女士请您写一篇宋庆龄的传略,你答应人家了吗?”
斯诺说:“我答应了。”
这时,鲍威尔又说:“哦,对了,埃德,告诉你一个好新闻,中国的东北现在可能有情况,日本人可能要发动攻击,占领满洲。埃德,你愿意去一趟吗?”
斯诺一听,来了精神:“是吗?我一定要去。我看日本人居心叵测。”
坐在一旁的密勒一直在观察着斯诺,他发现斯诺的脸色不太对劲儿,就说“埃德,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一路很辛苦?好好休息一下,千万别生病了,做记者的就怕这个。”
斯诺滑稽地做了一个鬼脸:“嗯,是有些不舒服。”
鲍威尔也说:“埃德,我看你是有些不对劲儿,上医院看看去。”
斯诺真的生病了,他患了痢疾,住进了医院。除了长途旅行的疲惫之外,慈母安娜的去世对斯诺或许是一个最最重要的打击。
这一天,鲍威尔和卡尔逊来医院看望他。斯诺躺在病床上打着吊瓶,一脸的痛苦。他们紧握着斯诺的手,安慰着说:“埃德,没关系,很快就会好的。”
斯诺和父亲斯诺的母亲安娜斯诺眼含泪水欣慰地又非常勉强地笑了笑,伤心地递给鲍威尔一张纸片,说:“鲍威尔,对不起,在我回中国的前夕,我父亲来了电报,告诉我……”说着,斯诺竟然号啕大哭起来……
鲍威尔接过电报,打开一看,原来是斯诺父亲发来的:“埃德,你尊敬的母亲安娜在不断的思念中,永远离开了我们。她患了腹膜炎,在医院里忍受了粗鲁和马虎的治疗,我们已经代你为她祈祷。多珍重。同样想念你的父亲。”
鲍威尔看完电报眼眶湿润了。卡尔逊也满脸忧伤。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斯诺。
斯诺轻轻地说:“对不起,鲍威尔、卡尔逊,请你们帮个忙,给我姐姐发一封电报,告诉她,请我的父母亲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母亲去世时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请姐姐代我献上一束鲜花,放在妈妈的墓前。我离开妈妈的身边去看世界,今天,我才知道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我现在心里经常不痛快,感到有事情在折磨着我,但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我尽管对现在的中国很失望,没有信心,但我喜欢中国人,他们平易友善。告诉父亲,请他们不用为我担心。我想念他们,想念祖国……”
鲍威尔点点头说:“好的,埃德,你就安心把病治好吧。”
这时,卡尔逊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哦,埃德,领事馆的副领事彼得?保罗找过你。他让我告诉你,总领事馆最近从犹他州新来了一位叫海伦?福斯特的女秘书,她在美国就喜欢读你的报道,希望能和你见一面。”
鲍威尔笑了,逗斯诺说:“埃德,好好养伤,看,有桃花运了。”
斯诺痛苦的表情也被他们逗得露出了笑容……
不久,斯诺出院了。
这天中午,斯诺正在午睡。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斯诺迷迷糊糊地拿起话筒,电话的那一端传来的正是副领事彼得?保罗的声音。
“哈啰!你是埃德吗?我是保罗。”
“嗨,有什么事这么着急,打破了我的美梦呢!”
“嗯,我告诉你的肯定你做梦也梦不到。”
“什么事,快说吧。”斯诺似乎有点不耐烦。他早就把卡尔逊在医院告诉他的消息忘得一干二净,以为那是逗他开心,希望他的病快好起来。
“有个叫福斯特的小姐要见你,她刚从犹他州来。”
“OK!”斯诺想不到卡尔逊说的是真的,不由得兴奋起来,就开玩笑说,“是位胖小姐吗?”
“胖?哦,没错,比你胖多了。”
“芳龄几何?”
“五十岁上下,不过,保养得很好。”保罗也开起了玩笑。
“阔气吗?”
“金刚钻滴里嘟噜的。她还有保镖呢!”保罗装作神秘地说。
“带武器吗?”
“是,每个人都有两件。”保罗继续开着玩笑说,“埃德,我要是你就不管她这些了。要不,我替你照看她,好吗?”
“哦,保罗,她来中国干什么呀?”斯诺问道。
“在我们领事馆工作。”
“那好吧,请福斯特小姐今天下午六点到沙利文喝茶,请你转达我对她真诚的邀请。”斯诺摆出一副外交口气。
“你可要遵守时间,不准迟到哟。要知道,你可是福斯特小姐到上海后第一个要求拜见的人哟!”因为保罗知道斯诺有个不守时的老毛病。
1931年10月的一个夜晚,在上海一个名叫沙利文的咖啡馆里。这是上海静安寺路上的一个咖啡馆,充满着西方情调,美国乡村音乐悠悠长长。斯诺今晚要和这个名叫福斯特的美国女孩在这里约会。
海伦.福斯特年仅二十三岁,比斯诺小两岁。身材修长,蓝眼睛灵动俏媚,是美国领事馆里最美丽和聪明的女性,精力旺盛,好学善问,非常健谈,又容易激动,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女孩子。但斯诺真是一个不太守时的人,赴约经常迟到,就连今晚的约会也不例外。彼得?保罗和海伦?福斯特差不多等了半个多钟头,斯诺才姗姗而来。
由于斯诺大病初愈,精神依然不算太好,看上去情绪有些低落。斯诺身穿一套在印度买的紫色条纹西装走了进来。
正在陪福斯特吃冰淇淋的保罗远远地看见了,就向斯诺打招呼:“哈啰!埃德,你怎么现在才来,第一次见面就迟到了。”保罗不免有些埋怨,但仍然十分高兴地向斯诺介绍今天在场的客人。他首先向斯诺介绍的是长江巡逻舰海军上尉墨菲先生的夫人帕特?墨菲女士。
坐在一旁的海伦.福斯特小姐却一直用她漂亮的大眼睛大胆地看着斯诺。当斯诺与墨菲夫人握手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与海伦的目光相遇,斯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坐了下来,说了声:“对不起,我来晚了。”心里却在暗自惊叹着海伦的美丽:她多么像一尊美丽的希腊女神!这是他离开美国三年多来第一次碰到这么美丽的美国姑娘。
“埃德,听说你生病了?”
保罗关切地问道。斯诺点点头,算是回答。保罗接着又把斯诺介绍给海伦说:“佩格,这就是你想认识的斯诺先生。”
没等保罗说完,海伦就主动地问斯诺:“请问您是利文斯通博士吧?”说完自己先格格地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一下子把大家的距离拉近了。海伦之所以一见面就问斯诺是“利文斯通博士”,那意思就是把爱冒险的斯诺比做19世纪中叶因寻找尼罗河源头而深入非洲腹地的著名英国探险家和传教士戴维?利文斯通。这种见面的问候也是当时美国年轻人喜欢相互打趣的一种风尚。
迎着海伦挑战的眼神,斯诺也开起了玩笑:“斯坦利小姐,我的意思是‘美国小姐’,从1927年我离开堪萨斯城,至今还未见过可以和你媲美的姑娘呢!”斯诺说的“斯坦利小姐”就是海伦刚才提到的利文斯通博士的妻子,她是19世纪中叶的美籍英国探险家,因为1871年在非洲寻找失去联系的利文斯通博士而闻名。
海伦想不到斯诺的回答竟然如此的巧妙。就像命中注定似的,这两位美国青年男女第一次见面时的第一句对答,似乎就是他们的爱情最为贴切的隐喻。
这时,海伦从包里取出一本剪报来,说:“斯诺先生,这是我的剪报本,是我在美国收集的你发表在《纽约先驱论坛报》等报纸杂志上的所有文章。我喜欢看你写的东西,见到了,就剪下来。”
斯诺好一阵感动,惊喜地接过剪报,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看着,双手因激动而有些颤抖,连声说:“谢谢!谢谢!”
离开家已经三年了,母亲的去世对于斯诺来说在精神上无疑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当斯诺看到了从美国来的美丽女孩给他带来自己发表的文章,一股乡愁油然而生,心中忽然有了一种生命里从未有过的感动。斯诺一下子像个孩子似的,眼泪汪汪地看着海伦,轻轻地说:“你叫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海伦眨着大眼睛天真地说:“是吗?”
“是的,见到你我就仿佛回到了美国,你就像我所熟悉的住在隔壁邻居家的女孩子。自从我离开了堪萨斯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种女孩子。在你的身上我没有看见什么金刚钻,也没有看见什么五十岁的胖太太。”斯诺说。
“那或许是因为你离开美国太久了。我不喜欢金刚钻,也不喜欢肥胖,何况我现在还不是五十岁的老太婆。”海伦逗趣说,“而我早就认识你呢。”
“你在哪儿认识我的?莫不是在梦里吧!”斯诺也打趣地说。
“我可从来没有在梦里见过像你这般模样的东方旅行家。”海伦笑着说。
斯诺喝了口咖啡,说:“或许是吧?我本来只想在中国呆一个星期的。现在,你看,我去了印度,又回到了中国,转眼三年过去了。”
海伦说:“在犹他州时,我曾研究过中国。所以我就经常看你写的有关中国的报道。但我不喜欢你发表的《在上海的美国人》那一篇。你把在上海的美国人都骂了,可你为什么不去攻击在中国的日本人和英国人呢?他们都是帝国主义者。”
斯诺说:“因为我是一个美国人,我爱我的祖国。因为我恨那些殖民主义者,现在我爱上了中国和中国人民,所以下决心在中国继续呆下去。”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也因此对中国产生了兴趣,直到有一天我下定决心要到中国来看看。”海伦笑了起来,“我要出来当亚洲的女皇!”
斯诺也笑了,说:“先有皇帝才有女皇,还得问问你为什么不结婚?”
海伦笑着说:“女皇嘛,我只不过说说而已。不过,我已经立志二十五岁以前绝不结婚。”
“为什么?”
“为什么?”海伦的口气很坚定,“像你一样,我要游历完外国之后,在我写出一本书之前,甚至在它出版之前,我绝不结婚。”
斯诺一听,说:“那好哇,想当个作家是不是?”
“是的,这是我的梦想。但是,我又担心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谁都可以写一点东西。你看,我就是这样。”
海伦开玩笑说:“因为……因为我没有笔名。”
“这是什么理由?”斯诺说,“不过,这好办,我们马上就来取一个。”
海伦说:“那好啊!”
斯诺思考了一会儿,说:“你喜欢莎士比亚吗?”
海伦说:“喜欢!”
“好极了!”斯诺说,“我喜欢他剧本中的尼姆。”
“我也喜欢,就把他作为名吧,”海伦想了想,“那姓呢,就用我父母的故乡名韦尔斯吧!”
“尼姆.韦尔斯,尼姆.韦尔斯。”斯诺轻轻默念了一遍,“嗯,不错,我喜欢。”
“我也喜欢,就是它了。”海伦说。
“尼姆.韦尔斯。”斯诺又轻轻地念叨着这个名字,“来!尼姆?韦尔斯,干杯!为一个伟大的作家的诞生干杯!”
两个年轻人高兴得开怀大笑,完全忘记了旁边的保罗和墨菲夫人。
斯诺和海伦相识之后,两个年轻人就经常约会,慢慢地两颗心就走到了一起。他们还经常一起出去游玩,苏州、杭州、南京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而在上海时,他们喜欢在绿树成荫的宁静的豫园里散步,在黄浦江外滩边游玩,在碧波荡漾的湖中泛舟,沉醉在青春与爱的海洋里。夜晚,他们在霓虹灯闪烁的南京路上逛商场,到沙利文咖啡馆喝咖啡吃冰淇淋……
有一天,他们正在外滩上散步。一个满脸皱纹的负重的苦力,呆呆地看着他们,目光慈祥和蔼。等他们走近时,苦力友善地向他们微笑,向海伦跷起了褐色的大拇指,咧着嘴笑着说:“太太真好看!”
斯诺和海伦互相看了一眼,觉得非常有意思,也开心地笑了,向那个苦力挥挥手。
走了好一段路,斯诺还以一种满足的坏笑,学着苦力的声音和语气对海伦大喊起来:“太太!太太!太太真好看,海伦,你听见了没有?”
海伦也笑起来了:“臭美!谁做你太太!”
两人互相追逐着跑了。自从和海伦相识后,斯诺的病情像心情一样明显好了许多。
这天夜晚,斯诺和海伦又来到沙利文咖啡馆。耳边回响着节奏明快的美国乡村音乐,一朵红玫瑰插在桌上的中国瓷器中。斯诺要了两杯咖啡,递给海伦一杯。
“海伦,真的,遇见你,我仿佛找到了希望和生命。”
“是吗?”
“是的。海伦,你以后就叫我埃德好了。母亲去世后,我从印度回来,心情一直不好。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但自从与你相识后,我感觉像生活中有了阳光……”
“是吗?”海伦妩媚地笑了笑,“埃德,那你以后就叫我佩格吧!他们都这么叫我。说真的,我本来是不想到中国来的,不仅因为它落后,还因为脏,有许多疾病。而女人的青春和美丽都不会保持多久。我有一位朋友叫弗伦,他是个德国人,主张把西方人的感官能力和‘中国人的智力’结合起来。他说,中国人因纵欲过度,感官能力衰退了。所以他希望通过这种东西方的结合,造就世间‘最高尚的人’。他主张不结婚。”
斯诺一脸的疑问,说:“那是一种超人吧?”
海伦说:“不!不是超人,就是普通人,但眼下只是一种设想而已。”
“所以你就相信他?”斯诺明显地有些嫉妒,因为他真的爱上了这位“邻居家的女孩”。
海伦说:“可是,我觉得他分析的也有道理。你说中国为什么落后?中国错在哪里?为什么中国人什么都会发明,却发展不了任何东西?为什么中国的文明停滞不前了?中国的创造力哪里去啦?”
“也许中国的衰退是缺乏竞争的原因。”
“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但弗伦说,这是废话。中国是通过压抑个人而取得稳定的。社会存在下来了,而富于创造性的个性却丧失了。一方面是道教的无为和宿命论,另一方面是可恶的儒教。他们崇拜祖先,重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思想被经典所禁锢。”
“所以,你就相信那个叫做弗伦的男人的理论,成了一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
“不,他认为我是感官能力完好无损的天才。他说他要挽救我,要我做他的助手,不让我和你来往。”
斯诺明显感觉到自己遇到了对手,就很生气地说:“卑鄙!这是卑鄙的伎俩!”
“你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