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夜已深了,我却困意全无。斜倚在榻边,静静地听着殿里更漏声沙沙作响。
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素心把陆槿带入殿中,我还静默地坐在原处,发着呆。
“小人给皇后娘娘请安。”他的声音依旧同往日一般稳重,只是言语间似乎多了些许迫切。闻言我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余光中,一抹黑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我跟前。
我有些恍惚,侧过头,看了看他跪在地上压低了头的身形。过了半晌,才慢慢伸出手示意他,张口轻声道:“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他从容应答,利索起身,接着,他那一双晶亮的眸子毫不避讳地朝我这边看来。
“这些年在边境,你辛苦了。”我侧过脸,伸手摸着榻边折叠齐整的帷帘,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些客套话。
“皇后娘娘言重了,能为娘娘做事,是小人的福气。”他也同样以客套话回我。
一时间,大殿里立刻又回复了沉寂。主仆之间多年不见,按常理应该是有说不尽的话的。可是三年不见,此刻我与陆槿却无话可说,无比沉默。
“咳咳……”素心有些不自然地掩面咳了两声,接着又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娘娘,这几天奴婢没有注意身体,似是染了风寒……”
没等她说完,我就懂了她的意思:“好,既然如此,时候也不早了,你下去歇息吧。找个细心的人来换班就是。”
她点了点头,答了声诺就下去了。
此时此刻,大殿里就只剩我与陆槿二人了。烛火跳动,透过昏黄的火光,我抬起头静静打量着他。
他依旧站在原处,眸光淡淡地看着我。我回想着,似乎自从他起身之后,他对我就一直保持这样的眼神了。
三年的时光,他的身形变得越发高大起来;三年的磨砺,让他原本只有俊俏的脸上多了几分坚毅。
他是个有能力的人,我从来都知道,只是他时运不济,不够幸运,难以像宋祁和杨尚一样到战场上施展能力,只能躲在暗处,做一个为我办杂事的棋子。
我定定地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你还好吗?”沉默了半晌,终是他先忍不住,一句话说出了口,面上的平静再也难以维持。
“我很好,”我偏过头去,努力勾起一抹笑容,“这些年我生下了允儿,又抚养着长公主,虽然累,但是地位和权势在这后宫里都无人可及。”说罢,我又用手摩挲着裙角,“我管得严,允儿也很争气,陛下很喜欢他。”
听罢,他点了点头:“若能如此,便是最好。那你呢?”说着,他慢慢朝我跟前走了一步,“你过得好吗?染儿过得好吗?”
闻言我笑了:“哪里有什么好不好。身在后宫,没有一天能省心的。对我好的人、懂事的人都离开我了,净剩下些不怀好意的人,整日里惹得我心烦。其实说到底,这些我都能应付的,可是谁知国舅……”说到这里,我顿了一声,又重新开口,“谁知那罪臣,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我苦笑着:“或许这才是真正让我痛苦的事吧!若是换做他人还好,将之处死,一了百了。可换做是他呢?明明是他利用了我,现在倒是我,满心都是愧疚。”
“娘娘不必如此自责,若说杀了他,我也有一份。”说罢,他有些嘲讽地笑着。
我有些惊诧,立刻转过头去看着他。
他继续道:“毕竟那些证据和消息都是我给娘娘的,如果我藏着不给,他也不会死。所以说杀了他,我也有一份,娘娘不用自责,该自责的人,是我才对。”
我双手狠狠地掐着衣角,心中的痛苦似是潮水一般,依旧在隐隐起伏着,难以平静:“等明日,他死的消息就会传出去。宫里的人会知道,朝中的大臣会知道,甚至街头巷尾的百姓也会知道。到那时,他们一定会说,皇后果然心狠,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位置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舍得杀。”
他轻笑着摇头,声音中多了些许温和与笃定:“不。他们一定会说,皇后娘娘深明大义,知道自己的哥哥意欲谋反,既不包庇也不徇私,果然是深明大义的后宫之主。”
我恍然大悟,心里终于了然。过后,我又难免惊异于他的聪慧。
“他早就想谋反了。当年离开的时候我就问过皇后娘娘,倘若国舅有不轨之心,我该当如何?其实那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他与张源的书信了,我也早就知晓他有谋反的打算。可是他对于娘娘来说太重要了,何况他待我不薄,对我很照顾,也从未拿我当奴隶使唤,所以我犹豫了,”他眉头轻轻皱了皱,“我当时想,或许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呢?所以我私自隐瞒了这件事,就是想为他再争取一个回头的机会。可谁知,边境三年,他不仅没回头,反而越来越坚定。我担心闹出大事来,这才把这件事告诉了皇后娘娘。”他将事情的原委为我细细道来,语调不急不缓。
屋外的雨依旧在下着,滴答滴答地敲打在殿外的树叶上。偶尔也有阵阵夜风透过小窗飘进来,无力地驱赶着殿里闷热的潮气。
风渐渐地大了。忽然,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拽紧了披在身上的薄衫。
我静静地看着地面,又开始沉默。
半晌,陆槿终是按捺不住。慢慢地,他一步步朝我走来,最后,他停在了我身前,那个离我不过五六尺远的地方。
我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毫无疑问,他此举于我而言已是不敬。
他没有停,接着,他又俯下身来,单膝跪倒在我跟前。
如此一来,我倒是要低着头看他了。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明亮的烛火将他的脸庞映得一清二楚。
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眸子中既有坚定,又流露出一丝丝温柔。除了温柔,还有几分天真与渴求。
此时,雨大了些,风声也愈紧,嘈杂的声响快要淹没了殿内的寂静,我的理智也瓦解了些许。
他如此无辜地看着我,竟让我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脸颊。
但是我扬在半空的手还是毫无疑问地停住了。他见我如此,一张脸上顿时露出了失落的神色,看到我慢慢抽回的手,他甚至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抓住我的。
当然,他没能成功,因为,我躲开了。
我颓丧地靠在榻边,有气无力地说着:“我曾经深爱的人伤害我,我曾经信任的人背叛我,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失败?”
说罢,我低头看了看他,他依旧用一种极其诚恳的眼神看着我,没有丝毫改变。
“我知道,他们都是这样。别看他们在我跟前说什么皇后娘娘英明说得那么好听,其实心里肯定都在笑话我,笑我不会识人,笑我本就感情少得可怜还总是错付。”
我有些负气地说出这些话,几滴眼泪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滑了出来。意识到自己的失仪,我赶紧偏过头去,努力隐藏着自己的情绪。
蓦地,脸颊上多了点点暖意。我转过头,却见陆槿正伸出手触碰着我的脸颊,想要为我拭去脸上的泪水。
我一边用手挥开他的,一边胡乱用衣袖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两把。待我再看向他时,我的脸上已经干净得没有一丝水迹了。而陆槿,正有些无奈地看着我,一只手停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收回。
半晌,他干笑了两声:“谁还没有错认别人的时候呢?那个罪臣背叛了你,可不代表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比如曾经的宛陵,比如现在的素心,她们对你都是忠心不二。无论皇后娘娘怎样问,我依然是那句话,倘若是我,我不会那样对你的。”
他的目光热烈而笃定,我看着他的眼神,恍惚间,我竟然透过他的面庞,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脸。
是陈启。
心头仿佛有一颗惊雷炸开了一般,我终于恍然大悟,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陆槿屡屡挑战我的底线我却能一次次容忍他,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总是不听我的话我却对他反感不起来。那是因为,他像陈启。
陆槿身上有股痞气,这不错,因为他从小就被追杀,生活逼得他不得不如此。而他身上那股遇事稳重的性格、处变不惊的镇定与看着我时眼里的深沉,同陈启毫无二致。倘若当年他的父亲没有被陷害,那他也不用从小就吃那么多苦。换言之,时至今日,他就该是个生活富足的公子,而他身上的贵气与陈启相比,自然也不相上下。
我没有再开口,而是努力压制着纷乱的思绪,平复心境。
外面风又大了些许,烛火跳动得更厉害了。
“陆槿,你今年多大了?”思索了半晌,我终是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二十有四。”他对答如流,一双墨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二十四岁,”我偏过头去,愣愣地重复着他的话。片刻后,我又转过头来看着他:“真是好啊!本宫都已经三十岁了。二十四岁,正是男儿的大好年华。寻求仕途也好,上阵杀敌也罢,倘若有机会,还是要活出名堂来的。”
“那些东西我早已不敢再想了,从我们家被流放的时候,我就不再想了。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如今能守在皇后娘娘身边、为皇后娘娘做事,有个安稳的日子就足够了,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奢望了。”陆槿苦笑着,低下头去。
“本宫不用你守着,”我还以冷言冷语,故意不去领他的情,“宫里那么多侍卫,保护本宫绰绰有余。像你这样的人,不该留在宫里,应该驰骋疆场,为国立功。”
陆槿有些惊愕地抬起头看着我。
“明天本宫就会写信给宋将军,向他引荐你。你帮本宫除掉了罪臣,这个机会就当是给你的赏赐。今后不论你功成名就也好,战死沙场也罢,就都看你的造化了。”我的语气很硬,不容许他有丝毫的拒绝。我知道此刻的我实在是不近人情,可是我已经知晓我对他的感情与对其他下人的感情有所不同,既然如此,我定不会再留他,我必须要赶他走。
“好,既然皇后娘娘如此说,那小人,只好照办就是。”说罢,他微微叹了口气。
“陆槿,我要你记住,是本宫花钱把你买回来的,也是本宫把你和你妹妹从水深火热里救出来的。所以,你要永远忠于我,永远不做背叛我和陛下的事。我要你发誓,倘若你有一点觊觎之心,就不得好死。”
我已经没有能完全相信的人了,所以才会逼着他发这样的誓。可是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其实不过是种徒劳,倘若他真有心背叛,今天的一切也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陆槿没有任何犹疑,他立刻将另一条腿也跪了下去,伸出手对天发誓。他说得那么认真、那么诚恳,让我不禁觉得我对他太过凉薄。
其实将陆槿送到军营里也不过是我爱惜他的能力、不忍心看着他的才能被埋没而已。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我如今一个小小的决定,竟然会对未来有那么大的影响;我更没有想到,我堂堂一个皇后,竟然会欠了他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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