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一把破水壶
总算,打倒“四人帮”了!
总算,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总算,东方闪亮了曙光!
改朝换代了,机会来临了,在1977年的夏粮征购中,一些急于表现的官员提出了一个个过激的口号,有的甚至发誓“一季完成全年征购任务”,于是乎,一场急敛暴征的运动又开始了。
早就瞄准了县委副书记宝座的马扎菜,更是不敢落伍,在这场毫无节制的征粮运动中承当了总推手。
可是,年景虽然好了,地里还是那些粮食,农民还是半饥半饱,干部的高昂情绪,跟群众的哀声叹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马书记的伟大号召,响应者寥寥无几。
马书记是谁?是掌控着黄旗寨命运几十年的“一号首长”,当他征粮的鞭子没有甩响时,他又想到了百草滩大队的党支书常歪头,他可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主儿,给他扎个风筝架子,他能飞上九霄,这样,在马书记的唆使下,常歪头又狂躁了,当着全社上百号大小干部,他第一个挺起来表态:“百草滩大队再难,也要扛回‘入库标兵’这面红旗!”
马书记带头鼓掌,钱天宇跟随叫好,其他人却都傻愣着,没个态度。闹得马书记很恼火,常歪头很无趣。
更无趣的事情还在后头呢。常歪头回到大队开了几次社员大会,他慷慨激昂,人们却冷若冰霜。尤其那个眨巴眼,当着全村老少爷们的面揶揄开了他:“我说常支书啊,是不是征了这岔粮,你就进朝廷当差了,要不,你哪来的这股劲呀!”即便一向顺从常歪头的老贫雇农宗无圆也蹲在旮旯里,一声也不吭。
百草滩大队征粮遇到了阻力,马书记一睁一闭的眼睛思忖了半天,找来了钱天宇:“钱主任,干部调整,就是腾位子换位子,你干副职也够长了吧?”
钱天宇极其聪明,知道他找自己的目的,却违心地说:“马书记,其实,职务调整不调整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关键是把征粮入库搞上去。我听说百草滩大队遇到了阻力,我看还是我去趟吧。这面红旗竖不起来,对面上的影响太大了。”
马书记自然感激不尽。
钱天宇走了,直奔百草滩大队。他觉得,凭着自己的身份,凭着自己的口才,到了那里一定会一呼百应,峰回路转。可实际上又怎样呢?他意气昂扬,手舞足蹈,国内国外地乱诌了一通,却让眨巴眼给搅和了场子:“钱主任,你说的太中听了,可是,按照你说的,咱把口粮顶了公粮,来年挨饿找谁去呀?”
“来年再说来年的事嘛。”钱天宇含糊其辞。
“别诓我们了,到了挨饿的时候找谁去?”眨巴眼逼问道。
“你们要相信党,相信组织啊!”钱天宇强调。
“是,我们相信,一直相信,但六0年、六一年、六二年,我们饿肚子,病的病,死的死,有个说法吗?”
一提起“三年自然灾害”,群众的情绪来了,会场上响起了一片埋怨声。常歪头几次站起来吆喝:“别嚷,都别嚷!”可没人理睬他呀。会场越来越乱了,钱天宇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啃不下百草滩这块骨头,马书记岂能甘心。他一声令下,公社组成了工作队,浩浩荡荡开进了百草滩。工作队的头儿自然是顶天立地的金云鹏了,成员由各部门组成,金云鹤也在其中。
到了百草滩,常歪头要组织社员大会,却让金云鹏一手挡住了。他说:“这种难缠的事,开会管个屁用!”然后他又让常歪头把眨巴眼给叫到了大队部。
烈属身份的眨巴眼并不怎么在乎金云鹏,他进了大队部,当着工作队七八个人的面,竟然跟金云鹏开起了玩笑:“嗬,魏延败了,又来了常山赵子龙啊。”
金云鹏并不跟他斗嘴,上来就问:“征收爱国粮,你为啥带头闹事?”
“哎呀,金部长,你可别抬举我啊,我哪里闹事了?只不过替老百姓说了几句实话罢了。”眨巴眼的嘴一点儿也不笨。
他又说道:“再说,爱国粮该交,但打着爱国粮的幌子,逼着老百姓走绝路,那可得说道说道。”
坐在旁边的金云鹤刚想说什么,金云鹏的话儿已经像飞剑似的杀了出来:“你这个眨巴眼,仗着自己是烈属,无规无距,目无组织,公社党委的决定,你也敢抗拒,你太出格了!”
眨巴眼却一副满不在乎地的神态,这样,更激怒了金云鹏。他背起手,围着眨巴眼恨恨地转开了圈。而眨巴眼梗着脖子,毫不服软。
当着这么多人,争强好胜的金云鹏不想让眨巴眼压着,他说:“眨巴眼,跟我飙劲,是不?”
“那又怎么样?”对方答道。
金云鹏收起脚步,规劝眨巴眼:“咱不带这个头,行不?”
“你们为什么偏偏盯着百草滩呢?你们不会选别的大队吗?”他也回敬道。
“眨巴眼,别给脸你不要!”金云鹏猛地拉下了脸来。“完不成公社的任务,我,还有工作队的其他同志,都没法交代。”
“那是你们的事!”眨巴眼带有挑衅的语气。
金云鹏的手气得卡在了腰间。那里有枪。
而眨巴眼偏偏不吃他这套:“你不是有枪吗,掏家伙啊!”
金云鹏真被逼急了,嗖地掏出了勃朗宁手枪。
见金云鹏动真格的了,眨巴眼也胆怯了。他歪着身子,拼命喊道:“救命啊,他动家伙了!”
本来金云鹏只是想吓唬一下他,这一呼叫,大大刺激了金云鹏,他眼睛冒着火光,愤恨地说道:“眨巴眼,这可是被你逼的,老子豁上犯错误,也要修理修理你!”说着,他就要用枪口去拧他的胸脯,但就在枪口伸出的刹那间,一个闪电似的飞掌袭来,金云鹏的手枪啪地落在了地上。
人们震惊了:是金云鹤出的手。
金云鹏更是震惊,他非但没想到哥哥能出手,还没想到哥哥有这等武艺。他有些气急败坏,瞅了地上的手枪一眼,扭头就走了。
金云鹤赶紧捡起手枪,随他而去了。
在村外那片树林里,兄弟俩开始了对话。
“云鹏,你怎么这么鲁莽?”
“哥,你认为我真要逼社员交公粮吗?我只不过造造声势,好回去交差啊,谁想,谁想那个眨巴眼偏偏激我。”
哥哥这才松了一口气。
弟弟像是陌生地望着哥哥:“哥,你这身手,啥时学的?”
金云鹤却猛然抬起了胳膊,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我们回去怎么交差?”弟弟问。
“从来的路上我就想,百草滩不是遍地野草吗?”金云鹤说。“咱们可以在这方面做些文章。”
“怎么做?”
“按照规定,军马草可以顶公粮,我们可以申请这方面的指标啊。”金云鹤说。
“好办吗?”弟弟问。
“指标在市里。”金云鹤说。“你的老战友皮主任已经当了市长,你可以去求他呀。”
金云鹏双眼一亮:“哥哥啊,你真是个活诸葛啊!我这就去找老皮!哈哈哈……”
市长办公室。
皮市长听金云鹏讲完,面露难色:“啊呀,军马草顶公粮,是有指标,可是,可是……”
“可是怎么啦?”金云鹏追问道。
皮市长:“指标太紧了,多少地方盯着呢。”
金云鹏:“不紧,我来找你干嘛?”
皮市长揉着太阳穴,涩声涩调地说:“唉……怎么办呢?”
“怎么办是你的事,办不办也是你的事!”金云鹏一副赖样。
见金云鹏这样,皮市长反而态度强硬了:“不行不行,这事不好办。”
金云鹏额头上暴起了几条青筋:“老皮,你可别拿我当外人,咱俩可是睡过一个被窝的。”
“你看看,你这哪里像个外人啊!”
金云鹏喘着粗气在办公室走了几个来回,暴跳如雷地喊道:“老子就没见过你这么操蛋的战友!”然后摔门而去。
皮市长看着消失的背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没叹完,办公室的门“嘭”的一声,金云鹏又去而复返。
他几步跨到皮市长面前,手伸到随身背着的包里掏着什么东西。
“咋?跟我动枪?”皮市长淡定地问道,却见金云鹏掏出来的是一把军用水壶,使劲拍在了桌子上,瞪眼看着他不说话。
皮市长轻轻拿起那把水壶,壶身上赫然有着一个小小的弹痕,那是当年他负伤时,金云鹏给他喂水的那把水壶,皮市长怎么能够忘记呢!
皮市长嗅了嗅,然后咬开了水壶塞子,哗哗地从里面倒出了一大杯白酒,然后端起来“咚咚”地灌进了肚里。
金云鹏看着他,得意地狂笑起来……
以草换粮的问题解决了,马书记如愿当上了县委副书记,钱天宇也顺利晋升为公社书记,可是金云鹏的顺势提拔,却起了波折。
无记名投票时,金云鹏的票数没有过半。落选后,他沮丧万分,喝醉了酒,金云鹏当着哥哥大发牢骚:“早知道共产党这么多讲究,还不如当国民党去!”
金云鹤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战争早已经结束了,英雄头上的光环自然也就越来越淡了,你平时不注意自身修养,就算在国民党那里,也照样干不好!”
金云鹏张口想说什么,想了想,又咽了回去。他忽然发现,哥哥的脸上,莫名地涌出些许的感慨和沧桑。
44、爱情的等级
漂亮的女人最怕算计日子,姜丽娜自不例外。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她的儿子金宏伟高中毕业了,要去参加高考。这预示着,儿子要有出息了,她也步入了中年,都说中年的女人最有风韵,她反复照着镜子却深切感受到,那纯粹是安慰人的鬼话。儿子高考的这年,也就是1978年的夏天,气候特别反常,到了高考的时日,天气忽然凉爽了,好像故意给大试的学子创造条件。
跟金宏伟一同进城高考的还有瘦猴和刘蜻蜓。考完了试,三个年轻人心情不错,约合着逛逛县城。到了中午,大家饥肠辘辘,不约而同,走进了一家饭店。
碰巧,这家饭店有杠子头火烧,那可是当地的一种名吃,它一出炉,就挤上了一群人。金宏伟他们三个人也加入了争购的行列。首先轮到的是金宏伟,他递上了一毛钱和二两粮票,服务员还给了他两个火烧,而当瘦猴递过同样一毛钱,接过的却只有一个火烧,他眼巴巴地盯着服务员的手,等着她再拿一个,却听到服务员冷冰冰地喊道:“下一个。”
瘦猴赶忙问道:“哎,这才一个啊。”
“就是一个。”服务员面无表情。
“可是,可……”瘦猴觉得不公,但又不能当面攀比金宏伟,所以有些吞吞吐吐。
服务员明白他的意思,白了他一眼:“有粮票吗?有粮票也给你两个。”
“这……这……”“这”了一阵子,瘦猴还是将内心的怨气压住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退到了一边。金宏伟觉得过意不去,拿出一个火烧,略带歉意地安慰着他:“行了,这是国家的政策,怨不得她。我吃不了两个,分给你一半吧。”
瘦猴却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摇头苦笑道:“算了!唉,什么政策呀!”
为了避免与瘦猴之间的尴尬,金宏伟想跟蜻蜓说几句话缓和一下气氛,一转头,她却不见了。他将目光放远,终于发现了悄悄站在角落里啃着玉米饼子的蜻蜓。金宏伟又是一惊,他知道,她跟瘦猴一样,也是农村户口,因为没有粮票,为了面子她才躲开的。想到这里,金宏伟更是惶惶不安了。
他对蜻蜓的感觉,以及蜻蜓对他的态度,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只差一层窗户纸了,然而不同的户口,却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当然,如果她顺利考上了大学,这道鸿沟也就填平了。唉,是谁制造了城乡差别啊!
金宏伟暂时放弃了一脸不快的瘦猴,悄悄来到了蜻蜓旁边。
见到他到来,蜻蜓脸上稍微红了一下,有些掩饰地藏了藏握在手中的粗粮饼子,对着他微微一笑。
金宏伟走到她跟前,二话没说,把自己手里的火烧递了上去。
蜻蜓轻轻往后一退,羞赧地拒绝道:“不,不用!”
金宏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火烧一下塞给了她,扭头就走了。
张榜了,金宏伟、瘦猴和刘蜻蜓不约而同来到了学校,从教导处领取自己的高考成绩单。
出了校门,三人的脸上各自表情不一。金宏伟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喜悦,眼角里却抖落着动容飞微笑;瘦猴则神兮兮的,像是刚买了一注彩票;而蜻蜓,看似波澜不惊,心里想装着什么心事。
三人对视了一眼,瘦猴先发话了:“咋样你俩?”
“考上了,烟台粮校,”金宏伟随口说道,“你呢?”
瘦猴憋着笑:“过了专科,但是,但是我想报烟台粮校,跟你一样。”
金宏伟惊诧地望着他:“你?你这是?我那是中专,你这样也太亏了吧!”
瘦猴慨然道:“小学时的馒头、高考时的火烧,我受够了粮食之苦!我瘦猴发誓,一定要干粮食、学粮食,改造这不平等的粮食!”
金宏伟被他的情绪深深感染着。
瘦猴微微笑了笑,又去关切刘蜻蜓,只是用眼睛。
一直沉默无语的蜻蜓勉强眨着笑眼,对他俩说:“我可比不上你们两个,落榜了。”她很淡定。
金宏伟相信她的话,因为他了解她的实力,所以安慰她说:“没事,明年再考!”
蜻蜓却说:“不了,我父亲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得需要我照顾。”顿了顿,她又叹道:“我不能光为了自己的前程,让父亲成为一个孤独老人啊,我母亲毕竟不在了!”
望着这位富有责任感的姑娘,金宏伟委婉地说道:“你这样的好姑娘,要是被别人抢走了,那就太可惜了啊!”
蜻蜓明白他的心语,粉嫩的脖子忽地红了,她故意偏向着瘦猴说道:“你们呀,考上学了,拿我们这些村姑开什么玩笑。”
金宏伟尴尬地挤挤眼,拨弄了一下瘦猴说道:“还有这样自嘲的呢,村姑?好雅致啊!”
瘦猴早已听出了什么,说道:“我可什么也没听到。”
蜻蜓俏脸一板,扔下一句“你们呀,尽是些没头没脑的话”,扭头走掉了。
伪装归伪装,蜻蜓对金宏伟的那份情意,早已藏在了心里,只不过出于少女的矜持和虑及地位的悬殊,有些话儿她只能藏着掖着罢了。
但金宏伟入学后的一封来信,打乱了蜻蜓的平静。信中,金宏伟玩世不恭地写道:“你可千万别去我家,要不然,我爸妈会喜欢上你的!”反复琢磨着这句话,蜻蜓决定去一趟金宏伟家。
当蜻蜓一出现,金云鹏惊大了眼睛,早就听说刘医生有个好闺女,没想到她会这么出落。姜丽娜也觉得蜻蜓很养眼,可一想到她的身份,心里就堵得慌,儿子找一个农民媳妇,不但脸面上不好看,还有些实际问题不好解决,因为根据现行政策,孩子的户口跟随母亲,将来他们的孩子,依然姓“农”,这可是件很头疼的事儿啊!
姜丽娜虽然是个敢说敢做的人,但出于对蜻蜓的爱惜和同情,她不想给蜻蜓难堪,相反,她激活了全身的热情细胞,用一副过分亲切的姿态,来应对刘蜻蜓。这让从容而又刚烈的刘蜻蜓,感到很不舒服。第一次到金家,刘蜻蜓没坐多大会儿就走了。
一个公社,巴掌大小的地儿,刘蜻蜓跟姜丽娜可以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天,刘蜻蜓跟姜丽娜又“狭路相逢”了,一见面儿,姜丽娜热情百倍,又抱又揽,她对刘蜻蜓说:“我一个同学在城里教书,他有一些复习资料,我给你要了些来,改日到我家去取吧。
姜丽娜之所以如此关心她的高考,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因为刘蜻蜓只有考上大学,才能跳出“农”门,才能甩掉农村户口,才能跟自己的儿子相般配。
对于姜丽娜的这份热情,刘蜻蜓不想拒绝,但也不愿意接受,怎么办呢?她冲着姜丽娜极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好,那就改日再说吧。”
她的含糊其辞,被姜丽娜视为羞涩,她紧紧抓着刘蜻蜓的手说:“咱就不要改日了,走,这就跟我到家里去。”
到了金家,金云鹏正在天井里整理菜畦,刘蜻蜓趁着姜丽娜进屋取书的机会,下了菜畦,跟金云鹏动起了农具。金云鹏乐乐呵呵,很欣赏这个手脚勤快的姑娘,而刘蜻蜓也愿意跟这个老英雄打交道,因为他实在。
姜丽娜从屋里拎出了一个袋子,里面装的全是书,他笑吟吟地对刘蜻蜓说:“蜻蜓,你就别干那些力气活了,集中精力好好复习,争取明年考个好成绩。刘蜻蜓却闷不做声,一个劲儿舞动着铁锨,帮着金云鹏整理畦埂。
金云鹏直起腰来,在菜畦里拄着铁锨柄,意味深长地感叹道:“千军万马,就认那一座独木桥啊!”受金云鹏的感染,刘蜻蜓觉得有必要坦露一下,她说道:“叔,婶儿,高考是好,可,可我脱不开身啊,我爸爸一把年纪了,身体又不好,实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