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汪先生的刻意安排下,沙子口海湾的民国海军从粮行里定制了一批大米,需要分期送货。这天下午,金云鹤驾着马车跟李素琴去给海军送货,行至半道上,忽然从树林里蹿出来两个人,横刀拦住去路。由于赤手空拳,金云鹤不由地颤抖了一下,而坐在车上的李素琴却安慰他说:“别怕,有我呢!”
金云鹤刹住了车,李素琴从车上抽出一根抬粮包用的木头杠子,一跃跳了下去。她闯到了金云鹤的前头,喝问劫道者:“怎么,想劫道?”
劫道者答道:“那又怎么啦?”
她端着杠子,蔑视地说道:“那你得问问这根杠子答应不?”
说话间,她朝着右边一瞪眼,一个突刺动作,那杠子却精准地刺中了左边的劫道者,还未等右边的劫匪继续反应,她紧接一个反手推打,杠子头又击中了右边劫匪的太阳穴,几乎同时,两个劫匪惨叫着倒下了。这套漂亮的棍术,甚至超过了汪先生的示范动作。两个劫匪一看遇到了高手,连滚带爬逃窜了。
金云鹤震惊地望着淡定如常的李素琴,觉得她一下子变成了舞台上的穆桂英,英姿飒爽,威武迷人。返回的路上,金云鹤找了家前店后院的马车店,点了两道好菜,上了两壶好酒,跟李素琴开怀畅饮起来。有美男子陪同,李素琴特来情绪,不多会儿就吞下了一壶烈酒,她的眼睛开始猩红,说话也多了一些豪气,金云鹤见她已经沾酒,就扶着她去开房安歇。进了房间,他将她放到了床上,刚要转身离去,却被一股力量给牵制住了,原来,半昏半睡的李素琴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久未接触女性的金云鹤从她身上嗅到了一股特殊的迷人味道,也就热血沸腾了,他俯下身子,试探着去摸她手臂,她没反应,又去摸她脖子,她还没有反应,当他壮起胆子去摸她胸峰时,忽而一阵疾风袭来,他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她给了他实实在在的一记耳光。他摸着自己的腮帮,想赶紧逃走,却发现袖口还被她紧紧抓着,妈呀,这不是折磨人吗!也就在他进也不是、退也不行时,她像是故意,又像是无奈,四肢松软,一下躺在了床上,这是多么明显的信号啊,他又壮起了胆子,向着她的胸部摸去,她再也没有抵抗。他暗暗窃喜,一下拉死了电灯,她竟一下子变得那样的服帖、那样的顺从,犹如麻醉了的猎豹……事情过去了,她猛地挺起身,一下扼住了他的咽喉:“娶我!不然,我宰了你!”
他想起了方兰、想起了海花,不情愿答应,但一想到自己的使命,一想到她的追命棍术,他只得乖乖地认从了。
婚礼很简单,粮行吴掌柜置办了一桌,请来了店里几个伙计,请来了金云鹤的好友汪先生,喝了一场酒,然后就公开合房了。简陋的新房即李素琴原先住的那间小仓库,一张床、两张被,唯一的奢侈品就是一个昏暗的灯泡。
当真正跟李素琴这么一个丑女人成为夫妻,金云鹤确实有些不太心甘,所以,在行房事时,他不愿面对她,而李素琴却恰恰相反,找到了这么一个白马王子,喜形于色,心潮澎湃,总想看着他、欣赏他,两个人为了关灯、开灯不知道拧了多少次劲儿,后来,还是李素琴做出了重大让步,同意他关死灯再行房事,这样,她也就成了“拉灯夫人”。据说,夫妻相就是因为行房事相互对视而产生的缓慢生理变化,他们这样,肯定是不会形成夫妻相的了。拉灯行事,对金云鹤来说另有妙处,他可以借着一个女人的肉体,想象着其他女人,譬如方兰、海花……有时痴迷了,他也难免犯傻,在一次行房事中,他无意喊出“方兰”两个字,李素琴立刻警觉地审问他:“谁是方兰?”幸好,他对方兰的名字多有研究,顺嘴吟唱道:“‘方兰移取遍中林,余地何妨种玉簪’,这是陆游的一首诗呀。”
但李素琴绝非傻瓜,她又问他:“这些日子,你不断有书信从台湾来,我虽然不太识字,但也看得出那是女人的字体,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呀?”
他又编造了谎话:“瞒你什么呀,都这样了。那是我的一个同学,也做粮食生意,跟我打听青岛行情呢。”
李素琴尽管半信半疑,但却知足地说:“我知道,凭我这样子,是看不住你这个小白脸的,但你只要还在我的床上,守在我的身边,我就啥也不怕!将来,你要是胆敢休了我,看我不跟你拼命!”
11、迷茫的人生
随着解放军的步步进逼,青岛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了,国民党军政人员在研究外逃,无暇顾及市政,市里的大小粮行发生了空仓,粮食供应出现了危机。
“大茂粮行”的吴掌柜是个有良知的人,为了保持市面稳定,寻找粮食货源,他东奔西走,四处打探,偶然一天,他从友人处获悉:联合国给了中国六十吨难民救济粮,就在青岛码头上。吴老掌柜喜形于色,打通各个关节,买通了青岛慈善总会会长,终于将六十吨粮食拉回了粮行。
不曾想到的是,国民党实业局也瞄准了这批粮食,他们准备将这批粮食运往台湾,不料让吴掌柜抢了先。
实业局派人到“大茂粮行”,向吴老掌柜索取粮食,但碰了一鼻子灰。随之,他们又换了一副嘴脸,提出拿北海票来购买,还是让吴掌柜给拒绝了。
可是,令吴掌柜不敢相信的事情发生了,这天刚刚开门,一个实业局的科长来了,见到了吴掌柜,他很绅士地亮出了“大茂粮行”的一张提货单。吴老掌柜明白了,这是粮行的人提前收下了货款。提货单就是合同啊,况且是来自实业局的提货单。
吴掌柜颤抖着手,灰灰地接过了提货单。他尽管嘴上没说,却在心里臭骂开了内鬼。
六十吨粮食被拉走了,吴掌柜也病倒了。
解放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形如危卵的青岛陷入了粮荒。
买粮的市民把“大茂粮行”围了个水泄不通。粮店空仓,只能任凭市民叫骂。
饥饿的人们逐渐丧失了理智,将一腔悲愤洒向了“大茂粮行”。人们开始冲击粮行,辱骂吴掌柜。激愤中,不知谁点了一把火,人群一哄而散,火势却很快蔓延起来。
金云鹤和李素琴奋力冲进后院,救出了卧床的吴掌柜。
眼看自己的粮行付之灰烬,吴掌柜却安静的如一尊雕像。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口水也不喝,只是直勾勾的望着这眼前的断壁残垣。
第二天早晨,金云鹤看到了吊死在门框上的吴掌柜……
青岛海面,一艘满载着粮食的货轮正在向台湾方向逃离。了望塔里,一名解放军指挥员无奈地举起了右手:“命令炮兵,击沉敌舰,绝不让一粒粮食运往台湾!”
几发岸炮划着美丽的弧线飞了过去,敌轮顿时开了花。
大街小巷都在迎接胜利,金云鹤的心头却愈发沉痛,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那六十吨粮食的含义了,那可是青岛市民的救命粮啊!
因为战争,哀号遍野,饿殍满地。每家粮行面前,都围着一群群愤怒的市民,饥饿,让他们丧失了尊严,饥饿,也把吴掌柜逼上了绝路。可六十吨粮食,就这样葬入大海了,到底是为什么?战争,又到底是什么?金云鹤在痛苦思考。
望着翻覆难寐的金云鹤,李素琴吊着嗓子冲他喊道:“你是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好睡觉,好好打呼噜,别牵肠挂肚的!天大的事,有共产党,有解放军呢!”
尽管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妻子撑着,但这一夜,金云鹤却受尽了折磨:杳无音信的父亲,生死不明的弟弟,遥遥相望的方兰,远嫁他乡的海花,齐呼拉塞进了他的梦里,他挣扎着,挣扎着追赶他们,却被一双大手死死地按住了。
一觉醒来,他一身冷汗。稍微定了定神,他从墙角里找出了一本暗藏的证件,扬长出门了。李素琴追喊了一声,他都没有理会。
青岛中山路。眼镜店的内室里。汪先生接见了他。
一见面,金云鹤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证件推给了他。
瞅着证件,汪先生并不急于说话。
金云鹤望着他,又痛苦地转过了身。
瞥着证件,汪先生冷冷地问他:“不想干了?”
金云鹤没有回答。拥有表情,何必多言呢。
汪先生更是老道。他一双冷酷的眼睛狠狠盯着他,又慢慢拉开了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把手枪:“这个时候,还说什么呢?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也要尊重我的选择。要么,你继续效忠党国,要么……”
他的右手食指套在手枪上,熟练地旋转着手枪,又把手枪推给了金云鹤。
瞅着眼下的手枪,想起当初的誓言,金云鹤毅然摸起了手枪,然后闭上了双眼。
似乎毫不犹豫,他扣动了扳机。
但,没听到子弹的爆炸声。
金云鹤惊愕的望着那把枪,愣住了。
汪先生却阴阴地轻轻鼓着掌,又绕至桌前,拍了拍金云鹤的肩膀:“有胆量!既然你如此坚决,那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他拿起金云鹤甩在桌子上的证件,一撕两半:“三天后,你来办手续吧。”
至此,本能的惊悚才反映到金云鹤的表面,他禁不住战栗几下,又定了定神,深深地向汪先生鞠了一个躬。
汪先生背起双手,宽容地笑了:“好啦,你回去吧!”
望着金云鹤退去的背影,汪先生的目光瞬间变得冷漠、恶毒了,他快步走到电话机前面,拨通了一个号码:“喂,兵役处吗?送往台湾的兵役再给我加一个名额!”
告别了汪先生,金云鹤的心竟一下子轻松多了,他觉得自己的身子轻盈如纸,微风一吹就能当风筝飞起。
回到家,他罕见地冲着李素琴笑了一下,弄得李素琴心慌不止。她摸摸头发,又拽拽衣服,脸“腾”地红了。
青岛解放的第二天,汪先生约定的时间也到了,金云鹤特意准备了一盒糕点,去拜见他的上司。可是,刚走到眼镜店附近,就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枪声。金云鹤还来不及思索,一抬头,看见了站在房顶上的汪先生。他仓惶地四下张望,眼神里满是绝望,就在他纵身而跳时,“啪”地一声枪响,他双手一扬,从房顶上跌落了下来……
金云鹤目瞪口呆,慌乱中,手里的糕点散落了一地。
汪先生这一死,金云鹤不仅失去了上线,同时内心也坠入了困惑的泥潭。未来的路怎么走?是继续,还是转身?他没了主意。
新解放的青岛,大街小巷塞满了欢呼的人群,每个角落里都充斥着锣鼓声、鞭炮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和幸福。金云鹤木讷地走在人群中,觉得自己是一具行尸。他手里紧紧攥着的,唯有那两根系糕点的纸绳,仿佛,这就是他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