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做梦,梦见蒋遥生了,生了个儿子叫称陈皘。但蒋公姓马,徐公才姓陈—真是牛头遇不见马嘴。醒来不多久,蒋公就电话我,说蒋遥生了,7斤半的大胖儿子,54厘米长。蒋遥的身板和我差不多,宽骨盆大屁股,在旧社会,属于被恶少凌辱只一次就能生一窝的大丫鬟。不久前她腆着丰硕的肚子在阳光下招摇,有个白净小伙无比好奇地问她:姐姐,这是几个月的?
在 84中的操场上,蒋遥曾帮我寻找过丢失的车钥匙,那好像就在昨天,可它却是在 13年前。13年前,我们俩穿着难看的校服,在滔滔大雨里骑着发了疯的自行车;写过同题作文发在同一版上;甚至我们喜欢的男生,也是一对好兄弟 —其实我一直瞒着她,她暗恋的那个男生,才是我真正喜欢的。她去北京上大学时,我留在西安。她的初恋是个网友,没语音过,没电话过,没视频过,没见面过 —她根本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已婚未婚,是人还是鬼,她还为他喝过酒,喝醉过,喝伤过。而我那时洁身自好,滴酒不沾,扭捏着不肯说爱也不肯做爱。所以老郑就走了,再没回来过。好像就在昨天。后来我无数次地想:老郑,你当初为什么不“强奸”我。
你看看,青春都是搞笑的。
我奇怪她的肚子怎么能藏下一个人。她在我面前从容换衣服,肚子那么大,像是吞了一个篮球。这怎么可能,做爱做出人命了。她子宫前倾,很容易怀孕,如果愿意,她可以生很多。我也要去查查我的子宫,看它够不够宽敞,可以睡下一个 54厘米长 7.5斤重的孩子。她给我看 B超图片,说它在这里 —除了一团糊涂,我什么也看不到。她说它在吸手指,这样它出世之后自然会吮吸乳房。我假装专心致志、兴高采烈。她为什么要开心呢—就像果树结出的第一粒果子?它身上携带着你的全部基因、全部秘密?还是知道自己死后,你的血脉将继续传延永不消散?
昨天你还和我的校园里,背诵语文课本里的《春江花月夜》。你还和我,逃学到红专路旁阴暗的小书店,在那里买下的书现在还站在我的书架上,你看,《生与死的对抗》《新月集》,还有我后来将要翻译的卡夫卡。我喜欢《新月集》,昨天还不,可现在喜欢。你儿子长大一点,我就要给他朗诵《新月集》。在我敞亮的阳台上,在金色的午后,用明亮的声音,朗诵《新月集》。
你可以孜孜不倦地爱一个人,又深又久。
13年前我们在小寨遇到的那个年轻警察,我早就忘记了,可你还记得。结婚后你说起过他,甚至还记得那一天的树叶和街上的歌曲。恍如隔世。真是恍如隔世。我的热力在几周内就能焚尽,连渣子都不会留下,而你是与生俱来的坚韧和持久。那时我们多年轻。我想穿上小腿后有一条黑线的丝袜和高跟鞋,尖尖地走在大街上。你看我的理想多有“野妓”风骨。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很少提起。我只记得你横平竖直的语文作业,还有窗外那些乱糟糟的鸟叫。你爸妈习惯了我去蹭饭,我记得你家低矮的茶几和宽幅的蒲扇。现在你住着 28楼 160平方米的豪宅,左邻右舍都是非富即贵,书架上满是人力资源或者优生优育的杂志。你理应遇到这世俗的欢乐。也许我心藏大恶,但子宫肯定是无辜的。可我至今对它的确切位置、大小、容积、构造、膨胀系数及附加功能,都一无所知。
13年前认识你时,你还是一个小姑娘,害羞又内向。你瞪大了黑溜溜的葡萄粒儿眼睛对我说:上体育课必须穿球鞋!而现在的你,就那么坦荡地对一个非常非常好奇的小伙子说:马上就要生了,你可以摸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