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乱虽做出“苍天已死，黄巾当立”的架势，但他的思想一刻也没停过想撒嫣，他常常拿着撒嫣的素描发呆（他曾为撒嫣画的）。后来，他把撒嫣画成了各种各样的人物：青春少女、舞蹈演员、航空小姐、女军人；短发的、长发的、怒发冲冠的、狮子头的；戴帽的、不戴帽的、光头的……甚至还画出了人头马面的！
“我们的语文老师，一个讲课抑扬顿挫、形神兼备，拿我们同学的话讲是：‘弹簧能吹直、死人能说活’的人。讲的那么生动活泼的课，他居然睡着了。原先壮志凌云，要考清华、北大的他，最后只考起了省艺术学院。”
“受了那点打击，他就乱来？”
“哪里，如不是攸博士——我现在真的太佩服攸博士了，如不是他开导，老乱还考艺术学院？你猜，老乱做了什么精彩的事？”
我摇头。
“他逃学，跑昆明三个多月。”
“找撒嫣？”
“是啊，但谁也不知道。事有凑巧，他走的第二天，我们那儿发生了一起焚尸凶杀案，死者男性。这下，我们学校可炸锅了，我们班主任头发都急白了。而他爹妈也精彩，报上登了，派出所也来过问了，他爹妈也认为是老乱，可不去认尸，说留点好印象，让政府帮处理算了。三个月后，他被昆明收容所的送回来了。那天下午刚下了点小雨，天阴黑阴黑的，如不是他身后跟了警察，他爹妈怕要被他给吓死。我第一个知道他回来，我们班主任是第二个——我将他的事向班主任作了汇报，并问他是否可以上课：‘明天来了再说。’原来我们的教室都上锁的，可头天因下雨，值日生忙着回家忘了锁门，第二天他早早的就摸进教室，低着头，坐在他原来的座位上。因外面下雨，教室里就有点黑，而他又没开灯，这样，吓到了早到的几个同学。我去的时候，教室外面站了一大群人，‘闹鬼了……’有人小声对我说。我往里一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说：‘跟我来，看我打鬼。’大家便‘贼B惊惊’（昆明方言：提心吊胆、獐头鼠脑的样子）的跟我身后往教室里走。我忽然大叫一声，并快速的蹲了下去，跟我后面正提心吊胆往里走的人便吓得惊叫起来，接着就听到鬼哭狼嚎的声音。原来，我那声喊，把同学们的魂都吓掉了，有的转身跑，而有的又吓得迈不开步。结果，有头碰头的，有被推倒被踩的，有慌不择路头碰门上的……当时我可笑疼了肚子，而事后我可被整惨了，赔了一大笔医药费不说，还被勒令在全班及全校做了深刻的检讨。最急人的是，我们班的‘小眼镜’，不知谁碰碎了她的眼镜，而镜片又把她左眼的双眼皮，划成了三眼皮！她妈都放出话来，将来就嫁给我。”
“好事，撞桃花运了。”我笑道。
“倒霉了，那女生特难看，长得又黑、又小、又瘦，跟木乃伊似的。”
“老乱回来，成绩可好了点？”
“没好，成绩不好不说，就是性格变了，可以整天不说一句话。”
“可是在昆明被撒嫣开涮了？”
“没有，他说在昆明他找了一家米线馆，当了半个多月的小工，他与老板说好了，他是为了找人，要的是时间，工钱多少没关系。老板也蛮爽快的，每天早早的让他下班，周末还放他一天的假（在一起的小工告诉他，服务行业是不准周末休息或请假的）。他便利用晚上和周末的时间在昆明的大街小巷到处乱转，‘昆明太大了，我打工的米线馆就在市中心——南屏街附近，可转了十多天也没转遍。我想她家可能在郊外，不然，不说米线馆的客人，就说门前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地方，怎么就没有她的影子？于是，我就扩大搜索范围，这下整倒霉喽。’这是他的原话。”
“怎么啦？”
小老头故弄玄虚的打住了话，我便迫不及待的问道。
“唉，有天晚上他转到郊外，被一伙人塞进微型车，拉去一个砖瓦厂做苦力了。”
“发工资不？”
“想得到美！‘吃的猪狗食，干的牛马活。’这都是他说的。”
“他不会跑？”
“高墙大院，还有带电的铁丝网。白天有人监视，晚上有狼狗把守。也有人逃跑过，但没成功，抓回来打得‘推死’（昆明俚语：装死、半死不活的样子）。”
“那他是怎么出来的？”
“有个记者，不知从那儿知道了有人办如纳粹集中营的黑工厂的消息，便乔装打扮混了进去。不知这记者是怎么与外面联系的，反正警察来了，他被解救出来。”
“你说他变得不爱说话了，可……”
“你别急嘛。我看他上课无精打采，要死不活的样子，有点着急——班主任已不敢，也不想管他了。我想，毕竟我俩是最好的哥们，我得帮他一把。于是，我找到攸博士将他的事情说了，攸博士叫我约老乱去他那儿……啊，那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精彩的演讲，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不间断的演讲，就是现在，他那声嘶力竭、慷慨激昂的声音还回荡在我的耳边，那如抽筋似的动作还时时闪现在我的眼前。当时看着他叭叽叭叽不停的嘴，我就想那嘴皮好在不是瓷做的，不然怕早就磕碎了。老乱倒是活过来了……不过，攸博士还是开导歪了点。”
小老头又卖起了关子。这回我不忙了，起身拎了水壶给他的杯子加满水，把自己的杯子也添满了，这才不慌不忙的坐下来，挺直了腰板，静静的看着他。
“噗哧”一声，小老头笑了起来：“你上课就这样？”
我也笑了，点了点头。
“如果我不说，你永远也想不到，攸博士对男女之间的事分析得那么精辟。他说男人创造生活，女人享受生活。男人创造生活的动力从哪里来，是他对现有生活的不满足。他为什么会不满足？那是男性荷尔蒙在作怪。据说，曾有科学家研究发现，男人花心是因为****大！****是干什么的？是造荷尔蒙的机器。国外就有两个高官在等着开记者招待会时，一人对另一人说：‘世上我最爱两样东西，金钱和女人。金钱是死的，而女人却是活的，各有各的味道。’这话一出，举坐哗然（两人面前的麦克风是开着的），因舆论的关系，两人都丢了官。其实他们的话，说出了许多男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那家伙真的是‘实话实说’。如果没有了男性荷尔蒙（像太监）的激励，社会的发展肯定会慢了许多。”
“乱说。”我笑道。
“不信？”
小老头显得很兴奋的站起身，走到窗前又折了回来：“我问你，人活着为了什么？”
我觉得好笑，心想我还要问人呢，但还是不自觉的抓着头道：“不会是为了‘荷尔蒙’吧？”
小老头没有正面回答，接着问我是否相信共产主义会实现？
“我？党员。当然相信。”我不加思索道。
“我也相信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但问题是实现后，干什么？记得上中学时，政治老师说‘共产主义实行的是按需分配，劳动成了人的第一需要’（因为不劳动人就会退化）。当时听老师讲的很有道理，可听了攸博士的话后，我有了新的认识。你想，人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有战争、没有贫穷、没有工作压力、无所事事，劳动成了第一需要——是的，人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去玩，比如打球啊、各种娱乐啊、旅游啊，地球上玩够了去太空旅游啊什么的，可就是因为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好、身体健，有个永远不安分的东西（荷尔蒙）作怪了——饱思****。想想，古时的皇帝有几个老婆？他满足了么？攸博士说外国科学家曾研究得出结论，为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那是因为看到美人后，人的肾上腺激素会上升的结果。想想，古时的英雄都是些体格强壮、力大无穷之人，他们旺盛的精力怎么释放？有老话说钱是死宝，而人是活宝。而这个活宝，它的‘活’就是因它的性格差异，就是双胞也各有不同，而‘荷尔蒙’，就是要找这‘不同’！……有的地方把********称之为‘上天’，是有道理的。”
“到了共产主义，人的思想境界达到了一定的高度，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非常高，欲望可能……”
“欲望不可能消灭！如果没了欲望，人，自己先就死了！”小老头打断了我的话。
我语塞。我知道那个小和尚爱上老虎的故事，便沉思起来。
“人因不满足而不断的突破自己、超越自己，这个过程在无形中，便对社会做出或多或少的贡献。喜新厌旧是人的本能。不信做个试验，两个玩具，先拿一个给娃娃，过一会又拿另一个给他，百分之九十的都是丢了先前的而要后给的；也有两个都要的——不但喜新厌旧，还贪婪！对‘喜新厌旧’，人们普遍的看法是贬义的，而我认为它应该是褒义的，只有‘弃旧图新’社会才会发展。伟大的作家都会说他最好的作品是下一部。那么人找对象怎么就不能找‘下一个’？”
“这是人人都必须遵守的游戏规则。不然大家都花心，那，世界且不乱了套……”我想反驳，但心底的私心杂念使我的话显得有点苍白无力。
“说得对，正因为有这游戏规则，我们的社会才和谐。但你要知道，既然是‘规则’，那它必然是人制定，对大多数人起约束作用，但是，注意了，我说的是‘但是’，比如少数人，像过去的皇帝、王公贵族和现在的一些有钱人，你的所谓的‘规则’制约得了他吗？”
“怎么不能！”
小老头发出了一阵狂笑，笑得我一阵阵起鸡皮疙瘩。接着，他向我伸出了大拇指：“真是‘毛主席的好战士’。”
“再说一遍？！”我觉得他这话是对我的污辱。
小老头看我发火，一下便蔫了，刚才得意的笑僵在了脸上。他平时对我有点又敬又畏的，想不到刚才吹牛吹顺了嘴，惹得我发了火，一时便不知所措的张着嘴，傻看着我。
我发觉了自己的失态，也愣住了。
还好，这时母亲叫吃饭，我才转身出了书房。
饭桌上，母亲和高杨都从我和小老头不自然的神情里，看出了我俩刚才的不愉快。
“一家人顶两句嘴没什么，牙齿和舌头那么好都会打架。高杨，把你爸的那瓶OK酒拿来，我们喝一杯。”
“是我不好，我不该发火。”喝了两口酒，我对小老头说。
小老头也说是自己的不对。
我俩便你来我往的做起了自我批评，把母亲和高杨都逗笑了。
吃完饭，母亲知道了我和小老头不愉快的原因，便跟着去了我的房间。
“人都一样，没得到的是最好的。我有过爱情，它死在了美丽的西双版纳。爱情是甜蜜的，而婚姻就不能用甜蜜来形容，好多婚姻并不是因为‘爱’。我和你爸的婚姻就这样。我想，人可能只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才分得清什么是婚姻，什么是爱情。我将就了许多年，可现在，我觉得我的婚姻是幸福的，特别是身边有你和高杨这对活宝——我都对你爸说了，下辈子我们还做一家。”
我完全听呆了。我有点奇怪，母亲怎么会对我讲这话，我不由摇了摇头，在心里说：“人人都是哲学家。”可我忽然反应过来，母亲是为了让我从失去雯的阴影里走出来，把这心底的无法对别人说的话对我讲了出来。
我看着母亲讲完便低着头，匆匆走出去的背影，一股敬意不禁油然而生，在心里大喊了声：“妈！”
后来，不但老乱，连小老头都忠实的执行了攸博士的理论。小老头和高杨结婚一年多，便“吹出亚洲”，去了音乐之都维也纳，并且一去不复返了。我想他怕不会去找他说的“下一个”吧？
“玉溪曾经出过个拉的（聂耳会拉小提琴），现在要出个吹的了！”这是小老头曾经说过的话。
现在我知道，小老头出国后并没有什么风流韵事，只知道老乱虽然还没结婚，可他却不断的找女朋友、谈恋爱，今天带来的这位已不知是第几个了。
“攸博士还是没结婚？”我问老乱。
“这辈子可能不会结了。他说婚姻是要对她负责的，而他做不到。”
“你也一样？”
“……我有点糊涂。”老乱没正面回答。
“有点可鄙”我说。我想起了小老头出国前一个周末的下午，在吃晚饭时父亲骂小老头的话：“……收了活该！还有脸叫我去找关系、走后门。你以为你是谁？有本事开飞机去，还要开到荒无人烟的沙漠或大海上去，不要干这种将要害人，又要害己的勾当——高速路上超速百分之五十，你想是什么概念？限速120公里小时，你开到了一百八！还大学生呢，大畜牲！马上就要当爹的人了……”父亲有点说不下去，大口的喘着气。我忙把他的茶杯递给他。父亲喝了口水，重重的叹了口气：“你可知道，人与人之间，更明了的说，你和高杨、我们是什么关系？”
“翁婿、夫妻……”
“还有呢？”
小老头想了好一会也想不出来，他用求助的眼神来看我，我摇头。
父亲点了支烟，狠狠的吸了几口：“人与人——夫妻、子女及亲朋好友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契约的关系，也就是‘合同’，只是这个‘合同’没有写出来罢了。这个契约虽然没写出来，但它却无形的存在着，这个契约里的人，谁受到伤害，其它的人也会受到伤害。你娶了高杨，你们就有了这个无形的‘合同’，对对方负责，对家庭及双方的亲朋好友负责。如果谁违反了这个‘合同’，瞎做，乱干，就会伤害对方，给大家带来不幸！展开了说，假如你的违规出了事，想想看，首先害的是自己，其次是家人。还有，如果因此伤害到他人，你就伤害到了其它契约关系中的人。这样联系起来，你说，这不就破坏了社会的和谐吗？——别人的家庭也可能因你的过失而毁于一旦！”
听了父亲的话，我觉得眼睛涩涩的，我太有体会了，因雯的失事，对我、对她的家庭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啊！
等父亲骂停了，平静一点坐下来，母亲便忙给大伙儿盛饭：“饭菜都凉了。老头子，算了。他毕竟还是娃娃。”
父亲没再说什么，但他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碗却把它放在了餐桌上，我看到父亲的手因激动还在微微的颤抖着。
“爸，吃饭吧，他这也是第一次……
我端起碗准备递给父亲，随口说道。
不承想父亲听了这话又站了起来，并暴跳如雷道：“什么？第一次？！这种事可以发生几次？一个人，一生受得了几次？我告诉你们，有的事，一生人连半次都不能发生！大学生，大畜生！”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父亲发那么大的火，并骂出了脏话。
我想，小老头这回是死定了。
可第二天，父亲却通过关系，把小老头的驾照给拿了回来。
这事，对父亲的刺激可能太大了，他好几天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时看着电视也会发起呆来。父亲的样子让母亲心痛不已，一再对他说过去的事就算了。
“我知道。”父亲淡淡的说。
其实，我觉得父亲的反应是对的，如果小老头飙车出了车祸，死了，那高杨不就成了寡妇、佳佳不就成了遗腹子？如果成了残废，那将怎样？想想，这有多惨？在这之前，玉洁曾对我讲的一件事，就一直让我耿耿于怀了好长时间。那天玉洁打电话给我，说她心里难受，想见见我。那时，我的心“那么”了一下——这个深爱我的女人，是不是才结婚，小俩口就闹起了矛盾？可当我在盘龙江畔的那棵老榕树下见到她后，她讲的第一句话却是：“昨晚，我在小花园公交车站台上，见到了耿明。”我吊着的心放了下来：想必她不知道耿明的事。耿明是我们小学的同学，中学时他转学到了三十中后，我们就没了联系。可高一时，在全市中学生篮球赛上我和他相遇了。记得出场时，他趾高气扬、神气活现的走在队伍中是那么的抢眼：“那家伙可拽？‘神B抖抖’（昆明方言：比喻那些目中无人、自以为高人一等，鼻孔朝天，走路一抖一抖，无意中却露出下三烂样的人）的。”子健对我说道。那时，如不是他叫我，我都不敢认他——曾经瘦弱的他，不但长壮了，还长得牛高马大的，有2米几的个儿。他是三十中的“擎天柱”。毕竟，在中学生中，像他这么高的人很少，站在中锋那个位置，像座塔似的，何况他的球技也不错。所以，除了我们和昆三中外，其它的队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他曾遗憾的对我说，如果我们在一个队就好了，可以来个“三连冠”。我向教练讲了他想转学的事，教练也喜欢他，要把他挖来我们学校，可我们校最终却没要他。原来，初二上学期，他就被省青年队选了去。可两年后，他又被送了回来——他让一个很有前途的跳高运动员“有了”。说起来他是有点乱干，高中三年球赛，我就看他换了三个女朋友。高中毕业他没考上大学，闲了一年多，他更是因争风吃醋被人杀得差点丢了命。他跟他伯父去缅甸做生意前，玉洁我们在玉龙湾风景区见过他，他菱角分明的脸上，被人刺的那条刀疤，给玉洁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听人说，他在缅甸因与别人的妻子有染，被人撒了把石灰，把眼睛给弄瞎了。
“高远，你不知道我当时的感受，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回家的。”
“他现在还好么？”
“我没问他，他跟我讨钱！”
“讨钱？！你没喊他？”
“没有，我给了他钱后他就走了。有个小学生对我说他戴着墨镜，是装的。还说他经常在这一带要钱。”
玉洁还对我说，她现在根本不敢走小花园那儿，她想着自己小学的同学，年轻轻的就成了瞎子，就整夜的睡不着。
是啊，一个有良知的人，对小学的同学成了残废都难以入眠，何况是子女、亲戚朋友？
可能是父亲的忧郁传染了我，上班时我也老走神。这被董主任看出来了，在他的“关心下”，我把小老头的事对他讲了。
董主任说：“你父亲当然不爽了——‘为儿穷、为儿怂、为儿不能当英雄！’想想，超速百分之五十是要吊销驾照的，可你父亲为了庇护子女，做了他不愿做的违纪的事。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他被挤在了情和理之间，为了情，他输了理。……唉！父母斗子女，都是以失败告终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