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两个?今晚还真够热闹的了!”
我们还没看清楚屋子里的情形,突然一句沙哑苍老的男人声音传过来,顺着声音飘来的方向望去,对面一张宽大的书案后坐着一位瘦小的老头儿。
书案上昏黄的台灯,把室内照得影影绰绰,看不清他的脸,但却能看到他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半框眼镜,一袭黑色暗红寿字花纹的缎子面单袄,里面是白绸立领衬衫。
此刻他两只手抄在袖口里,放在桌子上。一支还在燃烧的烟蒂在他手边的青石烟灰缸里冒着轻烟,烟灰缸旁边,则摆放着一尊汉式青铜博山炉,里面逸出袅袅香雾,散发着我熟悉的味道——龙涎香。这是外婆经常点着的,据说是我外祖父最喜爱的一种香料。
奇怪的是,他的身后竟然摆放着五个真人般大小的秦陵兵马俑陶像……
“我朋友呢?”南嘉端着枪冷冷地问。
“坐!喝茶!”他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指了指离他不远的一张罗汉榻,语气算是和善。
我俩坐在罗汉榻上一张小茶几的两边,茶几上则是一套土黄色的紫砂茶具,茶壶上散着淡淡的清香热气。
“今年新下来的洞庭君山银针,我亲手采摘的,喝一杯尝尝味道如何。”老人的声音十分沙哑,看着我略略点了点头。
我笑了笑,拿起茶壶给南嘉和我各倒了半杯清茶,但见漂浮进来的几枚茶叶芽头茁壮,长短大小均匀,茶芽内面呈金黄色,外层白毫显露完整,而且包裹坚实,茶芽外形果然很像一根根银针。
“哥,别喝!”南嘉拦住我端起的杯子,我笑道:“没事儿,老人家要对付我们用不着使这下三滥子的招法儿,你没看见三个壮汉被人家悄无声息给收拾了?哪还用得着茶水里下蒙汗药啊!呵呵,放心喝吧,这可真是上等的君山银针呢!南嘉,把你的烧火棍收起来,你看老伯这雅室清幽别致,别叫你那玩意坏了氛围。”我抿了一口,清香淡雅,四品俱全。
这时,我才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刀削瘦脸,满是皱纹,镜片后,双眸深陷,目珠浑浊,但眼神犀利至极,有一种穿透人心的诡异。一身黑缎子衣裤罩在他瘦削的身子上,显得略略松垮,脚上是一双黑色皮鞋,擦拭得一尘不染,泛着灯光的黄晕。
他止步于地中央一盆硕大的茶花旁,微笑着看着我们。
“真的好可惜啊!”突然他摇摇头,莫名其妙地说出这句话。
“有什么好可惜的?”我笑道。
“好好的一个苗子,却落到淤泥里了!”老头儿笑了笑。
“您不是遍植荷花吗?岂不闻周敦颐《爱莲说》中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不正是君子品性吗?我的朋友虽然不是文中豪客,但也都是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汉子,有什么淤泥不淤泥的?不像一些人啊,躲进江湖之中,自造桃源之境,可惜满湖枯骨,一院阴森,纵有特立独行志向,也恐终难逃脱恢恢法网无情!”我喝干茶水,把紫砂杯具倒扣茶几上,微笑着看着他。
“好!好!说得好!”老头儿拍了拍巴掌,“既然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那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诸君所为何来?不会是专门给老头子讲讲君子之道的吧?”老头儿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给我扔过来,我递给了南嘉。
“我们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现在事情不想问了。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又云多算胜,少算不胜——眼前,我们对您老一无所知,诸方被动,也就根本谈不上胜不胜算了!只要你交出我的朋友,我们立马就走!”我向南嘉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地把枪悄悄捡了起来。
“呵呵……你的要求倒是二十年来最简单明了的,还算是识趣。看在你谈锋机敏、见识渊博的份儿上,这样吧,我也不难为你们,你留下……”
老头儿指了指我。
“其他人可以走!”
“嘿嘿,脚长在我们身上,想来想往恐怕不由你说的算!再者,我这把狙击步枪也不是烧火棍!”南嘉冷冷地笑道。
“哦?是吗?那咱们还真得好好谈谈!”
说完,老头儿转身走到书案后,在台灯的灯座旁按了一下,“吱嘎吱嘎……”老人身后那五具秦俑中的中间三具前面部分缓缓打开,宝一和魏氏兄弟三人露了出来——都被绑缚了手脚,眼睛蒙着黑布眼罩,嘴上贴着胶带,正拼命挣扎着……
南嘉腾地站起来,咔咔子弹上膛,怒吼道:“放了我兄弟,否则我一枪蹦了你这鬼屋!我上的穿甲燃烧曳光弹!”南嘉把那个绕口的子弹名称特别加了重音。
老头儿嘴角微微抽动了两下,随即笑了。
“好吧,实不相瞒,这五个秦俑里,我都灌了五公斤的黑索金,想同归于尽就尽可以放马过来,我可不管什么穿甲、燃烧还是曳光!”
“南嘉,你别冲动,先把枪放下来!我们跟他又没有什么恩怨,只是想打听点事儿,大不了咱不问了,犯不着弄得血肉横飞——说吧,老伯,你要留下我干什么呢?”
“也没什么,看你小伙子是个可塑之材,不过想盘留几日,谈谈古玩金石罢了!”老人笑道。
“多谢老伯厚爱。这个简单,我家就在城里,有的是时间陪您谈古论今!这个不是问题!”我笑笑道。
“嗯?你家在城里?不是外来的?”老伯有些惊讶。
“啊!”我突然看到南嘉身形一晃飞蹿至老头儿书案前,身子猛地向前一扑,双手直向老头儿颈部卡去……
变起仓促,我惊呼一声,孰料那老头儿身法更快,左手猛力一推书案,老板椅迅速转了一百八十度,“喀喇喇”一声闷响,南嘉扑在椅背上,连人带椅子扑倒在书案下,紧接着“咯噔”一声,三个秦俑重新关闭起来……
“南嘉……”我闷吼一声,刚要起身扑过去,不料眼前黑影一闪,一双枯瘦但劲道奇大的手扣住了我的左腕。
“坐下!”
那老头儿气定神闲地坐在我旁边,左手把南嘉那把狙击步枪放到茶几上,慢悠悠倒了一杯茶,推给我,微笑道:“一万五一斤,可别暴殄天物!”
南嘉爬起来,惊慌地看着我们品茶,转瞬面如死灰般跌坐在老板椅上,咔咔,板椅上突然出现两条铁锁把南嘉的双臂死死拷在椅子上……
“呵呵……童子拜佛……你这招邪门得很呢!如果我没猜错,你是西藏密宗萨迦派的弟子吧?”老人松开了我的手,淡淡笑道。
“哼!”南嘉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锐气全无——是啊,人和枪什么都丢了,自己又被莫名其妙地扣在椅子上,真是输得一塌糊涂而且糊里糊涂!
“知道吗,你就败在锐气太过刚强,身形未动,杀气先至,这就好比两个狙击手对决,对方老早露了马脚,呵呵,焉有不输之理?”老头儿笑着端茶喝水,我知道,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已经开始后悔这次来得过于孟浪,应该找舅舅商量一下,毕竟他在这混了几十年了,个中厉害,自是比我清楚,唉!再次验证了一个真理——冲动是魔鬼……
“看来萨迦派也有大师加入了队伍,你们的力量着实壮大了!”老头儿突然收了笑容,露出狼一样的目光,“可惜,派你们几个小喽啰来送死,真的是对我纸人张的侮辱!”
“哼!士可杀不可辱!你年纪都快有我们三个加起来大了,刚才驴打滚的狼狈模样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如果不是仗着地形熟悉,索南嘉那一招早把你砸晕了!还什么小喽啰不小喽啰的?拍拍你的良心问问,你这个岁数时能不能有人家的修为?嘿嘿,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冷冷地说。
那老头儿果然脸色一变,旋即冷冷道:“伶牙俐齿!万事不看过程,重在结果!今天你们栽倒在纸人张的手里,就只能怪你们站错了队伍,休怪我无情!”
他猛力一拍茶几,对面墙壁那副巨大的鹅黄色窗帘缓缓拉开,一张土黄色的巨幅地图显露出来,整张地图铺满整个墙壁,镶在棕红色的木框里。不过很奇怪,这幅地图既不是中国地图,也不是世界地图,看起来倒很像一座巨大建筑物的内部剖面图,反复复杂的通道纵横交错,上面又用红色油漆画满了粗细不等的线条和大小箭头,看材质就不知是羊皮还是牛皮了。
不过吸引我眼球的却是这幅巨大地图的中央居然悬挂着一枚巴掌大小的青铜镜,铜镜中央微微散发出七彩的光,瑰丽而朦胧,我不由得慢慢向那枚铜镜靠过去。
铜镜背面向外,镜高不足十公分,纹饰布局分为内外区和镜边三部分,为圈带形式,内外区之间用弦纹拦隔,高低起伏,层次分明。其中镜边纹饰奇特,仿佛是字符,却不识得;外区则镌刻着吉祥结、莲花、伞盖、海螺、金轮、金幢、宝瓶、双鱼这八种物件儿,每个物件下又都镌刻着形似韩文的字符;内圈精雕一条海中巨龙,龙角之上立着一只三足金蟾,金蟾口中吐出的一颗淡白清透的球形白玉,是为铜镜核心旋钮。
虽然,我没有细致观察过,但海蟾吞日的造型作为博物馆工作一员的我还是烂熟于胸的。
“是你盗窃了铜镜?”我猛地转过头盯着那老头儿,喝问道。
眼前这面铜镜正是J大学博物馆失窃的镇馆之宝——元代八思巴文海蟾吞日青铜宝镜!
“你说我盗窃?哈哈……荒谬!”老头儿突然抬头对着铜镜一顿狂笑。
“荒谬?这枚八思巴文海蟾吞日青铜宝镜是J大学博物馆镇馆之宝!你想抵赖,怕是三岁小孩也难相信!”我的愤怒并不在于他盗窃宝镜,而在于偷窃之后还如此张狂地否认,想不到外表如此温文尔雅的老者居然会是一个如此厚颜无耻的欺世老匹夫!
“八思巴文海蟾吞日青铜宝镜?哪个混蛋给命名的?真是土到了家!荒谬!真是荒谬!”老头儿停止了笑声,看着我,不屑地问道。
“呸!偷窃国家宝物,还如此恬不知耻,无耻!真是无耻!”我呸道。
“哥……”南嘉突然叫我。
“嗯?”我转过头看着他,对老头儿道,“对了,你只要把铜镜交给我,把我的朋友放了,我就当什么都没看到——估计你里里外外这些古董都是偷盗得来的吧?你呢,赶紧离开此地,另寻觅身之处,咱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
“哥……你错了!”南嘉重重叹了口气。
“嗯?我错了?我哪里错了?”我奇怪地看着南嘉。
他弯下腰,费力地用右手伸进怀里摸索着,不大工夫,掏出一个红布包裹,扔在书案上。
“哥,你看看这是什么!”我走到书案旁,拿起那个红布包裹,打开来,立时傻眼了——这包里面赫然也是一枚八思巴文海蟾吞日青铜宝镜!
我愣了几秒钟,随即大踏步走到地图前,比照着悬挂着的那面宝镜,仔细对比着,大小、形制、图案、花纹竟然丝毫不差,如果真的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我手里的这枚铜镜上的旭日是清白润透、晶莹纯粹、毫无杂质,而墙上那面铜镜上的玉石则白中带着条条红丝,而且散发着微微的光芒,这是我手中铜镜所没有的。
“哥……对不起……博物馆里的那枚铜镜……的确是我偷的……”南嘉低下了头,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但在我的耳朵里却像一枚晴天炸雷,我呆呆地看着他,除眼睑不自觉地跳动着,浑身仿佛被抽空了一样……
“哈哈……哈哈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崽子会打洞!万里迢迢来我中土,居然盗得一个假物!”老头子万般得意地嘲笑着。
“呵呵……你也别太过得意。这面铜镜虽然是从博物馆里窃取出来的,但博物馆素来专家云集,你凭什么判断我们手里的铜镜便是假的,而你悬挂着的就是真的?这真与假恐怕不一定由你来说了算吧?依我看,你那墙上挂着的,怕是假的才是!”我冷冷地看着纸人张。
“哼!两个乳臭未干的蠢贼!你们知道这铜镜的来历和妙处吗——谅你们也不知道!我纸人张向来积善行德,让你们这些败类临死前能够闭上眼睛,不怕叫你们做个明白鬼!”纸人张搬了张椅子,站上去,小心翼翼伸手摘下那枚铜镜,托在手心里,缓步走到我面前,“站好了不要动!”说着将那铜镜背面核心那枚散发着淡淡幽光的球形白玉在我的双眉之间印堂穴上轻轻擦动,随着动作的逐渐加重和加速,我的印堂穴上仿佛放上了一枚炭火,炽热至极却不甚疼痛。突然他迅速翻过铜镜,一滴鲜血从我的额头掉落光洁的镜面上,霎时散开,如雾气一般均匀渗透到镜面的每一个角落。
纸人张缓缓将镜面竖起,放在我的眼前不足十公分的地方,沉声道:
“凝视着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