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申对食物没有慕容弦音那样苛刻,但能吃好尽量还是会吃好。虽然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回过桃苑,慕容弦音偶尔还是会托人带一些新鲜的水果和稀奇的食物给雨申。今天早晨的粥就是一碗用一种生长于北方的谷物煮的,米很香,有些甜。一号的门紧闭着,雨申看了看:“他或许也不是那样难接近的人。”这样想着,他起身到厨房里盛了一碗粥,来到了一号的门前,轻轻敲了敲。
“一号?你起来没?我给你盛了一碗粥,如果方便的话你开下门,把粥端进去。”
雨申等了一会儿不见一号回应。便转身准备回厨房。可他还没迈出去一步,房门却打开了。一号站在门口,眉毛拧成一团,仿佛很生气的样子。雨申怔了一怔,不能理解一号此刻的表情。所以一号抬手拍翻他手中的粥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几秒过去才感觉到虎口被洒出的粥烫到了。
“你干嘛!”雨申大声质问道。
一号也不回答,径直走到餐桌前将雨申吃到一半的粥打翻。冲他吼道:“你滚,这里不欢迎你!你滚!”
雨申呆愣在原地,一号莫名其妙的排斥让他有些不解,有些愤怒,更有些委屈,明明昨晚才互道了姓名,他想不到一号翻脸的理由。
“好!我走!马上走。”雨申嘴角还带着一粒米,但他连嘴也顾不上擦擦便冲出了宿舍。没了听课的心思。但离开了宿舍雨申一时竟不知道去哪。他往桃苑的方向望了望又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最终还是没有去。从黑水领到学院外还有些距离,但以雨申的脚程要过去还是花费不了太多时间。
于是他又来到了打碎内丹的地方,自从上次回来他还没有来过这片他吐血树林。因此当他看到期间枯叶丛中那几簇殷红不禁有些心惊,血渍浸过的地方再也长不出植被。尽管经历了好几场大雨的洗礼,也没有让它们消散。雨申嗅着土地里腥臭的味道,有些忧伤。
“这就是我的命吗?可真是难看。”他自嘲地笑了笑,这时候他最需要静静心,于是开始引天地真元。就这么吐息了一天,到了夜深他才幽幽睁开眼。由于深度修行时屏蔽五感,他花了一分钟才恢复过来,听到不远处似乎有琴声。娘也会弹琴,雨申不懂音律,却觉得这琴声比母亲的好听不知多少倍。于是他顺着琴音寻了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林间的亭台。因为天黑,看不清匾上的字。但亭里有烛火。依稀可以辨认出弹琴是一名长发的女子,穿一身薄如蝉翼的长衫,还戴着一对凤坠。
女子将一双素手往琴弦上一压,琴身戛然而止,“是谁?”女子有所知觉,一道凌厉的目光射向雨申藏身的地方。
“姑娘的琴音太过好听,在下一时痴迷了。打搅了姑娘实在抱歉。”
“你是哪里的同学?这样深的夜不在宿舍,在这林子里作甚?”
“在下是黑水领的学生,因为和室友闹矛盾,一时不能释怀,故此来这林子里散心。”
“哦?我还以为你们黑水领的人应该是一心皆在修行上,懒得与人争闹的,看来也有‘异类’……左右无事,我这还有半壶花酿,不如与你饮了。”
“那便谢谢姑娘了。”雨申施展云步,少倾便到了亭上,向着那姑娘躬身道:“在下姜雨申,敢问姑娘芳名?”
不想那姑娘却摇了摇头:“说你不是黑水领的学生吧,你竟连我也不认识。说你是吧,怎么你说话却如此迂腐。”顿了顿她又说道,“小女子姓乐名瑶,瑶琴的瑶。你我虽初次见面,但我总觉得看着你舒心,日后你叫我曲儿便是。”
“曲儿?”
“所以才说你迂腐。”乐瑶白了雨申一眼,将酒壶递到了雨申嘴边,“这可是我亲手酿的酒,若不是值此良辰,我才不愿跟别人分享。”
“多谢。”雨申印象中的花酿该是甜丝丝的,不很醉人的酒,因此一口喝得有些多了,不想乐瑶的花酿却是十分辣的酒。烧得雨申喉咙直疼。
看到雨申难受的模样,乐瑶轻笑起来:“让你逞能。我的花酿可不比别人家的花酿——可是醉人也醉心的。”
雨申刚想问何为醉心。忽然却嗅到了花香,口鼻相连,雨申明白香味便是从口中散发的。体味到其中意味,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与你那室友是因何事闹矛盾?”
“我也为这事儿纳闷,明明昨晚还好好的,今早却莫名朝我发起火来,还将我的早饭打翻。你说气人不气人。”
“你们平日里关系如何?”
“这个么?”雨申尴尬的挠挠头,“同屋数月,昨晚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哈哈!你们可真是有趣。”乐瑶忽然用促狭的眼神瞄了雨申一眼,“该不是因为我是女,他是男。所以你能大胆问我名字,却懒得与他交流。”
“哪里哪里。”雨申怕乐瑶误会,往后退了好几步,“实在是他个性太冷,感觉不好交往。”
“那为何昨晚你又知道了他的名字。”
“这是因为……说来奇怪,我昨晚也没读太久的书便觉得十分困倦。半夜醒来发现他站在我的房门外,说我说了梦话。我也是借此机会才问了他名字。其实……自打我搬进这间宿舍就觉得有问题。”
“哦?你就没想过,你之所以困倦其实跟他有关。”
雨申垂下了头,叹道“所以才奇怪啊……他没有任何机会在任何时候下药。他若是用药我一定能感觉到……可是。若说他有什么很奇怪,就是他的功法了。”
“哦?快说说怎么个奇怪法。”乐瑶来了兴致,催促道。
“好几次,因为他修行导致了整间屋子跟冰窟一样寒冷。而且都大半夜,让我睡不好觉。”
乐瑶一听,顿时思索起来:“什么功法能让周围的气候产生如此大的变化?”
雨申看她陷入沉思,也不打扰她,抓起酒壶又喝上了,刚要吞下去。乐瑶忽然喊道:“诶……”把他吓得将一口酒噎进了气管,拼命咳嗽起来,“你说了他是一个很难接触的人,但没有说他是一个冷酷的人。或许他知道他的功法会影响你的生活,却不愿意与你有太多交集,所以想出这样一个笨方法赶你走。”
不得不说乐瑶实在是聪明的女子,竟猜得八九不离十。雨申咳得差不多了,细细回想起今天早晨的情形。隐隐觉得一号当时皱眉的神情是无奈多过愤怒。“难道他是装的?”
“多谢曲儿姑娘。”雨申起身抱拳行礼。
“我最讨厌这迂腐的一套。以后在我面前少来。”曲儿拿起酒壶喝了一口,也不在意雨申刚刚喝过。
“嘿嘿,雨申记住了。那我这就回宿舍和他好好谈谈,曲儿你呢?”
“我啊……”乐瑶抬头望了望天边那一轮下弦月。露出一抹甜蜜的笑容,“你打断我今夜的最后一曲。我还要重新弹一遍才行。”
“怪我怪我……那我就先走咯?夜深了当心着凉。”
“去吧去吧。”乐瑶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似的。
一号的门一如往常紧锁,雨申看了看窗外月色,已经很晚了。几经犹豫他还是没有敲门,只是上厨房随便找了些食物垫垫肚子,又回到房里写了会儿字才睡下。
这一夜雨申睡得很香,第二天醒来时竟然已经贴近正午。他慌忙起来,口中念叨道:“遭了,已经这么晚了,万一他出去了岂不是错过了一次交流的机会。”结果当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走出房门时,却看到一号端坐在方桌前,跟前放着纸笔。
“你知道吗?”一号先开口,一开始声音有些沙,他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说,“你来之前我一直是一个人住。因为老师知道,我这人很难相处,我刚到学校没多久就把同屋的学生打得半死不活,不愿意和我同住。所以你看,整个住宿区就这间宿舍最靠角落,而且无人拜访。你刚来的时候我就十分惊讶。你才凝气中期,这个境界在学院你知道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没有收拾你,因为我想看看安排你进来的人到底要玩什么花样。但就在今天早上,我忍不住了……”
“停!”雨申心里觉得好笑,他分明看到一号的手在颤抖,语气也有些不自然。时不时还要看看桌上的纸。他几步上前,将一号跟前的纸拿到手里,照着上面涂改过多次的文字念道,“你凭什么干涉我的生活,你以为我想跟你做朋友?想吃你煮的粥?不,你别自作多情了……这样哦?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撒谎还要打草稿的人。”
一号低垂着头不知道如何应答,但一张脸分明羞红了。
良久……他紧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有人要害你。我修行的功法有毒你知道吗?”末了,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也是,我已经有两年多没进过教室了。班里的同学是不是还记得我都成问题。(雨申想起了塔娜,心想:即使你去了教室也不见得记得你啊。)没人知道你的室友有毒,更不会有人提醒你别和我一个宿舍。我没有骗你,和我同屋的人真的半死不活了。就因为我的修行有毒!”一号忽然激动起来,“我不该活下去的,真的不该。人类不应该修魔的,可是我修魔,我修魔你知道吗?”
雨申像是被触动了心里的一根弦,一时呆愣住了。“修魔有毒?那魔族岂不是每天都在互相伤害。不对啊,那岂不是我也有毒。”于是雨申神情变了几番,想反对一号又不知从何说起。
“怪我没说清。”一号看雨申表情有些奇怪,叹了一口气,“我是从一个实验基地逃出来的。实验的项目就是让普通人修魔。不是那种天生能够修魔的人类,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人类。而我,呵……竟是他们最成功的实验品。我很强,不是指境界上,而是指杀人手段。我为了战争而存在。学的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功法。”他瞄了雨申一眼,“你这样的我可以杀一百个。可是这有什么用?我没有上战场,也不愿意上战场。一旦停止修行,我就会在痛苦中死去。我不想死,很多美好的事物我都没尝试过,甚至还没有拥有过一个女人。每当我修炼的时候,都会向外扩散有毒的气体。长时间吸入,不仅会影响你的修行,还会损害你的身体。你最近常常嗜睡吧?就是因为我。你走吧……我不知道谁要害你。但你不走的话,迟早要死在我手里。”
“这么说你是一个怪物咯。”雨申笑起来,一号看着他的眼睛,没有瞧出丝毫嘲弄的意味,“抱歉,我也是啊。”雨申的眼开始泛红,瞳仁也开始变化,像猫。
“你是——魔族?”
雨申伸出食指在唇间吹了一口气:“嘘,不要说出来。我是阴差阳错修了魔,但我不是魔族。”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你早晚还是会被毒死啊!”
“我们是朋友吗?一号?”雨申问道,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们被分到一个宿舍,人为的也好,随机的也好,这就是命运。我们以后还要生活在一起。至少在学院里的这段时间,我们应该像家人一样,你说对吗?”
“我?你?朋友?家人?”一号的眼睛失去了焦点,他感觉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有什么东西正从眼底溢出来。“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我们去图书馆吧?或者去找那个带你到学院的老师,看看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我们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是有人带我进来的?”
“一个人在实验室里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也没有人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当有一天他逃出来,如果没有人指引,他怎么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对了,有一点,我希望你能保密。就是关于我修魔的事。任何人都不能说。作为交换,我也永远不会告诉别人你的秘密。”然后雨申勾起了小拇指。
一号不能理解雨申的行为,只是讷讷地回应了一句:“好。”雨申有些想笑,拉起一号的手跟自己勾住,“跟我念: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号盯着雨申的脸,他不会笑,却迷上了雨申的笑容。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想起了昨夜……想起了阳光……他暗暗发誓:这一生都要守护这个笑容。
往后的几周里,两人几乎日夜不休地待在图书馆里。希望能找到解决的方法。但是常人修魔,在修真界闻所未闻。尽管他们几乎翻遍了整个图书馆(允许普通学生借阅的部分)也没有找到任何先例。
直到有一天“雨申?在我印象中,你似乎从来没有在宿舍修行过?”
“啊。因为不喜欢宿舍的环境。”
“我们试试吧——一起修行。”
一号曾将精舍内的情况毫无保留的告诉雨申。他有一颗黑色的,冒着黑烟的内丹,和一汪灰蒙蒙的气海。通过观察,雨申也发现一号修行时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引渠以下的修行者修行时除了静坐应该是没有异状的。可一号却浑身散发出黑色的气。仔细感受便会发现这些气是真元——是毒。
雨申想了想认为值得一试,于是他们搁下书本,回到宿舍同时阖上了双眼,开始修行。
那一夜,雨申坐在屋顶,遥望着漫天星辰,想起了不知在何处的玲儿。他对着星星轻声耳语:“玲儿,我碰到了一个和我一样悲伤的人。弦音姐姐说那天我吐出的不是血,是命。我不知道命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从那一天起我的身体里少了某样东西。”说到这,雨申的神色不由得一黯。就在今天,我和他一起修行,我隐隐约约将他散发的真元吸收进了体内。然后,我缺少的那部分竟然在补全。大概……他散发的毒气其实和我吐出的血没有分别——都是命啊……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意识到他散发的真元对我有益。偏要我以后和他一起修行。我用他的命来修行,岂不是和害他性命没有分别?玲儿,我该怎么办?”雨申揪着自己的头发,仅仅和一号同修一个时辰,他便从凝气中期到了末期,而且隐隐有了质变之势。
一号见外面起风了,想起雨申还在楼顶,便拿了一件外套到了雨申身后轻轻搭在他的肩上,道:“已经很晚了,我们已经好些天没有好好休息了不是吗?”
“嗯。你先进去吧,我一会儿就来。”雨申用温馨一笑送走了一号,心里的歉疚却又深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