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娘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两只手颤个不停，瞪着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好狠心啊！你走，你走！权当李家没你这个不孝的儿。可怜我那苦命的琴儿呀！”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一看，愣住了 ：一双黑条绒布鞋。一看那针脚他立刻明白，是琴的手艺。
娘的眼里溢满泪水，一半是母爱，一半是痛恨！ “你不能走，你不能扔下琴儿，她是多好的一个闺女啊！你在外头这么多年，家里的大事小事，吃喝劳作，穿衣戴帽，哪一件离开过她啊？你爹有病，弟弟妹妹又小，要不是琴儿这一个肩膀，你的兵也难当好。一个女孩子家，夏天收割，干了队里干自个家，干了自家还要帮咱家。身子骨累坏了，脸上晒黑了，可从未给我喊半个苦字。冬天又是挑水，又是烧炕，家里头多温暖呀。村里头哪个人不称赞啊！ ”
“可她也不该背着别人做出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来！ ”
“那是冤枉她了呀，虹儿，冤枉呀！谁不知道琴儿是个心底正、走 9的端的好姑娘呢？可就是夏生那个坏种，那是在今年春上……清明前的晚间，琴儿在队里的办公室里算账。她不是当会计吗，忽然有人敲门，是夏生。这是个烂膏药，队上的姑娘媳妇都怕沾他。琴儿也提防过他好几回了。这次，琴儿见深更半夜的，就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是要对对去年的工分。谁知开了门，他刚进来就搂住了琴儿，琴儿骂着，撕扯着，把头也碰破了，撕破了夏生的衣服。一个女孩子家的力气咋能挡住一个三十岁男人的力气呢？琴儿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就这样教人遭踏了……”娘说着，泣不成声。
他听着，双眼圆瞪，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
娘接着说琴儿心里难受，她说她对不起你，几次想投河自尽，以示自己的清白，可一想起你，她的心就软下来。她瞒着这事，谁也没告诉，还成天在队里搞生产，不断线地帮咱家挑水、做饭，给你弟弟做衣服穿。这双鞋，就是她有了那事以后，在她姑家住时给你做的。她，她自个来不了，还叫她妹子来看我，捎东西。你，你辜负了她的一片心啊！ ”
他手捧那双渗透着琴的深情的布鞋，呆呆地凝思，心里在激烈斗争。他想起了玉琴那诚实、动人的微笑，他记忆起人伍时琴儿给他胸前戴大红花那深情的一瞥：他想起了那年他闹相思病时，琴儿信中那劝导和热情鼓励的话语……突然，他大声说我错怪了你啊，琴！ ”
第二天清早，当他正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准备去玉琴家的时候，小弟宏儿跑过来，一进门就喊：“哥，假男人来了！爸叫你过去哩！ ”
“他来干啥？ ”
“不知道，哥快去看吧。”
来到窑洞的窗跟前，就听见里边传出圆滑而阴阳怪气的话来：
“哎，老哥，人家那家子呀，老头是公社的大书记，一月工资六七十元，母亲又是百货商店的售货员，一月工资也有好几十。本人高中毕业，长得柳眉凤眼，秀气苗条，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咱虹儿要是攀上了这家高亲，那可算交了好运气，你老兄也该享享清福了他透过窗纸的窟隆向里看去，只见在靠锅台的炕沿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裤子、白上衣的五十多岁的人。光光的脑袋，细眯的眼睛，显得机智而又狡猾。这人名叫汪录堂，一辈子没儿没女，但生得一双巧嘴，能说善辩，只因他能投机钻营，虽然一个单身汉，但日子过得还挺滋润，说得上吃香的、喝辣的。别看他是个乡下人，神通可大着哩，赶形势、走时髦也挺积极。哪种生意活是个热门子，都落不下他。
多少年来，买卖婚姻盛行，他又给人家牵线说媒，当起红娘。谁家的小伙子没媳妇，谁家的姑娘没女婿，他就会三番五次登门拜访，那热情劲儿真是常人难以相比。有热情，又加上他那一张伶牙俐齿，多么烈倔的小伙子，多么挑剔的大姑娘，经他一说，十有八九都能成了。
所以，久而久之，假男人的外号就在村子里传开了。他虽是个男人，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说媒“婆儿”。当情男情女们成婚拜天地时，他往往被尊为上客，新娘子会第一个给他敬酒，他就会捋着山羊胡子，微笑着一饮而尽。自然，也少不了不菲的谢礼。当然啦，也有麻烦找上头来的时候，男女双方一见面后，发现对方并非媒人所讲的那般中意，也有闹的，也有夹了包袱回娘家的，可总是凭他那张嘴又给说成了“这次，他又安什么心？ ”李虹这样想着，一低头，跨进了屋子。
“哎呀呀，是虹儿！这二年没照面，就又长高了一节子。队伍上就是出息人哩！ ”汪录堂又是点头，又是哈腰。
“大叔，您老有事吗？ ”李虹问。
“其……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想给你……提个亲事。”
“我的亲事？大叔您就不必费心了。”
“在外头找下了？模样还好吧？ ”
“不，就在咱村子里。”
“谁个？你叔我咋没听人言传过？ ”
“就是琴儿。”
“假男人”先是一愣，继而又笑起来。“哈哈哈……我说虹儿，你怎么这般没眼光？人家当个小兵，当个合同工都千方百计往城里找，你偏偏爱着乡下土包子。前几年，你跟琴好，那不是啥错处，年轻人嘛，一时图好玩，哪能想那么远？可现在呢，你提了干部，琴儿又做下那种丢人事，你还留着她做啥？现如今你抬腿蹬她，她那支书爹连个屁也不敢放，不信你试试，要是你叔我说错了，你刮我的耳光子！ ”
“大叔，我心里有主意。”
“那，那也行，娃们自个儿心里有主意，老子们费尽心血也没用。”假男人见买卖难做，便收拾着下炕，顺便瞄了一眼，那意思，李虹一看就明白，爹早就把胡子撅得老高了，可他并没在意。
出了院门，假男人回头殷勤地说：“虹儿，等着吃你的喜糖啦，啊？ ”一脚出去，没踏正，差点摔倒，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送走假男人，刚转身往回走，忽听身后有个姑娘清亮的嗓音：
“虹哥在家吗？ ”
他回头一看，是春妮，忙说哦，是春妮呀，快进来坐吧。”
春妮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把手里的一封信递给他。
这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他赶忙拆开来看那秀丽的笔迹，使他下子瞪大了眼：是琴的字！ “我就知道她会给我写信的！ ”他顾不上给春妮打招呼，就急着看信。
信很短，但分量很重，一句句话语，犹如重锤一般，直击得他两眼发黑，跌跌撞撞地跑回屋子，关上了门。他躺在床上，呆呆地瞪着天花板，死死地捏着那封只有一页纸的信，不说话。信中写道：
虹哥！
你好！听说你从部队回到村上了，我真是又高兴又伤心，一言难尽。想必你一定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也就不罗嗦了。你的决定是正确的像我现在这样，已经不配做一个军嫂了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爱你！我今生今世永远爱你！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永远不会忘掉我吧，虹哥！去勇敢的追求属于你自己的幸福生活吧至于我，将会永远为你和你的新人默默祝福的。永远！
再见了，我最最亲爱的人！
爱你的琴他把信紧贴在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根一根地吸着烟。他很难过，但没流泪。他认为，对于一个真正的男人来说，眼泪是珍贵的。
整整一个上午，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儿也没去。春妮是何时离开的，他不知道。娘来叫门，他也不开，对着门口喊：“你们别烦我了好不好！”
晌午了，娘做了他最爱吃的扯面，端到窗前，隔着窗户小心翼翼地说：“儿呀，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扯面，你就吃上一碗吧，别饿坏了身子。”
他在屋里咆哮着：“我不饿！我啥都不吃！ ”
下午，在生产队快要上工的时候，他很平静地来到爹和娘住的窑洞。爹娘正在絮叨着什么’见他进来’有点吃惊’眼都直了。他不在意，问娘：“有吃的没？ ”娘连忙说有、有，我埋着火，就等着你哩！ ”
说着就赶紧下炕烧火。爹斜倚在锅台上，抽着旱烟’噘着嘴’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了他一眼’无语。接着，把头扭到了一边。
爹的脾气，他知道’也知道他的心思：他不想要这样一个儿媳妇进门’让自己在村里抬不起头。他十分看重自己的脸面’尽管这张脸没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但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就是这么个人。娘却不同，她太喜欢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也许都是女人的缘故，她一方面对玉琴的遭遇伤心落泪’一方面又整日为自己可能会失去琴儿提心吊胆。
爹和娘都知道儿子的脾性，从小就是那种认准了道就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主儿’这件事，虽然他们老俩口各有打算’但到头来还得听儿子的’儿子不点头’任爹娘再操心’也是白忙活。他们小心地看着他吃饭’木纳的表情里显出了一丝无奈。儿子今天的吃相有点奇怪，好像没当兵前那阵子犁完几亩地或扛了几十个麻袋后一样地狼吞虎咽。娘不懂，用眼神望望爹：爹气休休地小声说八成是拿定主意了 ’你看那松样！ ”说完’下炕穿鞋’倒剪双手，出门了。
吃完饭’把嘴一抹’只给娘说了声“我出去一下” ’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来到玉琴姑姑家，玉琴不在。玉琴姑姑对他俩的事早有耳闻’
很热情地给他沏茶倒水。他虽然走得口干舌燥’但一 口都不喝’只是急着要见玉琴。那妇人想了想’说：“吃完晌午饭还在，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随即拉住一个在院子里玩的小男孩问：“看见你琴姐了吗？ ”那小男孩头也不抬说在渠边呢！ ”
他一听，马上告辞’向渠边奔去。
自从出了那件事’玉琴谁也不愿见，她觉得最没脸见的人就是李虹。说真的’自从长成大姑娘，除了李虹，还没有哪个男人真正碰过她。就是李虹，建立恋爱关系都好几年了 ’真正越轨的事一次也没干过。有时候看李虹实在急了，她也就是让他亲一亲、抱一抱、摸一摸而已。她可不像有的姑娘家，还没过门就把自己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全给展览遍了，没劲。她总对李虹说：“馍不吃在笼里，急啥？ ”这下可好，好好一个热蒸馍自己不吃，却教一只野猫给吃了。那几天，她几次想跳河，都被娘和春妮给劝住了。在姑姑家闲住的这些日子里，她吃不好，睡不好，晚上总是做恶梦。“不能便宜了这个坏种！否则他还会坏了别的姐妹！’到姑姑家的第二天，她就在姑夫的陪同下去镇上报了案。她是被夏生奸污过的十几个女人中第一个报案……当亲人们给她报告那个坏种被绳之以法的消息的时候，她长长松了一口气。然而，一个女人，不，一个姑娘身心受到的摧残不但没能因此而减轻，反而日甚一日。她知道，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女人的贞操，她预感自己可能要失去李虹，失去她最爱的男人，失去一生的幸福，她真不知道没有李虹的日子该怎么过。她感到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陷人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之中，近一个月来，她已经不止一次在渠边徘徊。这条灌溉渠，名叫引渭渠，水是从一个叫冯家山的大型水库里引来的。每到春耕秋种的时候，水量很大，水流湍急，偶尔会有路人在渠中淹亡的消息传来。她很想在这湍急的渠水中结束自己的生命，可一想起自己的亲人，一想起李虹，她便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再怎么着，我也得见他一面啊！ ”她想。她只好每天坐在渠边，望着欢快流淌着的渠水发呆。
“琴！’
听见有人叫她，她愣了一下，以为听错了，没吱声。
“琴！’
这一声更高了。咋这么耳熟？难道是他？她抬起头，转过身，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天哪，是他，是她的虹！那么英俊，那么魁梧，那么惹眼。顿时，她泪水盈眶，泣不成声。李虹跑到她跟前，一把抱住她那因激动和虚弱快倒下去的身子，抱在了怀里。
很久，她才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躺在情人的怀里，美丽的脸上露出无比幸福的神情。望着心爱的人儿，她喃喃地说哥，你怎么才回来呀……我盼你盼得好苦呀！”
李虹说我这不回来了吗？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 ”
“不一样了，不一样了呀！ ”她说着，神情突然黯淡淡下来，低下头“有什么不一样的！ ”李虹捧住她有些消瘦的脸，狠狠地亲了几口，大声道，“明天我就去跟你登记，结婚！ ”
“不！我已经配不上你了……”
“别说傻话！ ”李虹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我不能没有你，你也离不开我。只要我们俩真心相爱，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玉琴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听着他那发之肺腑的话语，默默地流下了热泪。“可是，毕竟我已不是完整的我了。”她喘着粗气，终于说出了这句戳肝肺的话。她觉得轻松多了，“我不想……”
李虹赶忙捂住她的嘴，没让她再说下去，咬着她的耳朵小声说：
“快别瞎说了。在我的心中，你永远是完美的！你永远是我的！我会永远爱你！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
玉琴激动得热泪盈眶，连连点头：“信信信！我信！我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
李虹笑着扶她起来：“那……咱们回家吧。我这次可是专门赶回来和你办喜事的。”
玉琴深深地点了点头，美丽的脸上浮现出一缕幸福的红晕。
两个人手挽着手，紧紧地偎依着向回家的方向走去。头顶上，是一轮红红的秋阳……
1980年7月14日~9月18日草于宁夏青铜峡
2004年3月改于天水解放军第29医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