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之的照料下,允诺的伤好得比预期快,两个星期后出院了。他即要之之带他去新都桥拜访她的房东。
新都桥是著名的“摄影家天堂。”两人抵达时已是黄昏,风景美不胜收,允诺的相机就没停过。
远处有数株桦树掩映着的几栋藏民房屋。之之指着其中一栋说:“我就住在那栋房子。你看,那是邻居的女儿。”
允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在开满小黄花的绿草地上,一个三、四岁的藏族女孩提着小篮子卧在上面玩耍。不远处有座小木桥,桥下的流水咕咕作响,不深但有点急,一位少妇从木桥上走过来,向小女孩招手。女孩飞奔过去。少妇牵着女孩的手,护着她小心过桥去。允诺不失时机拍下这舔犊情深图。那少妇听见快门声,转身向他微笑,女孩也转过头,忸怩地偎在她身边。
“哥哥,给我来几张。”之之插话说。
允诺教她面向透过黄绿色桦树叶照射过来的几缕夕阳,让阳光在她脸廓肩头熠熠跳动,让涂抹着云朵暗绿投影的山坡作为背景,让揉入蓝天色彩的溪水在她指间流过,让地上几株粉紫色的小花阻挡图幅边缘,“咔嚓咔嚓”按下数次快门。
之之跑过来,允诺打开相机的液晶屏,给她看成相效果。她低垂的脑袋动来动去,毛茸茸的短发摩挲着他脸颊,直痒到他心里面。蓦地,她抬起头道:“你拍得真好看。”兀自咯咯笑起来,枣红皮肤衬托下,闪着珍珠光彩的牙齿格外洁白。
笑音才落,她又飞奔至小溪边,脱鞋挽裤下到水里,在一块大石头底下摸出一块小石,拿回来递与他看。那是一块洁白如玉的石头。将石头翻过来,上面有淡蓝色之字石纹。
“这有个之字,是我的石头。”
“那就带回家收藏吧。”
“不可以的。你看这石头洁白,是因为有圣山洁水养着。若离了水,过不了多久就会黄掉了。”她说完,又一阵风似的跑回去将石头丢回溪中。
两人边玩景边行到招待所,订了房间吃过晚饭,便步行到之之住的地方。
此时天空已是冰轮高悬,伴有三五小星。两人并肩沿着横穿青稞地的小路走到一栋两层藏居门前。那藏居是用黑褐色粗粝的石头垒建而成。之之敲了敲院门。有个八、九岁的藏族女孩出来开门。进到房子里,一楼是牲口圈,有一白一栗两匹马,似曾相识。允诺不及细想,小女孩已登上右手边一条木梯向他们招手。便与之之跟上。
房东一家都住在二楼。允诺当胸合掌鞠躬说:“扎西德勒,我是之之的丈夫。”房东大姐听不懂汉语,只微微笑了一下。一个大男孩呆在屋子的角落,默不作声。他脸膛晒得红红的,长着了一双长长的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客人,野性十足。允诺这段时间踏山涉水,穿村过陌,早就习惯了地方上的人盯望异乡人的好奇目光。可不知何故,这男孩的眼光就是让他不自在。
他想起来了,这就是老李的照片上,跟之之一道骑马的男孩,楼下的两匹马也是在照片上见过。之之介绍说,他是房东的儿子,名字叫达瓦,在藏语里是月亮的意思。
房东大哥用流利的汉语招呼允诺和之之在一张铺了软垫的长靠椅坐下。靠椅前有一水泥铸的四方火炉,炉上架着一个水煲,正冒着热气。房东大姐走过来,在火炉沿上摆上两个大碗,一盘松糕,提起水煲往碗里注上酥油茶,打手势让允诺喝茶吃糕。
允诺拈起一块糕,想象着又软又甜的伦教糕味道,咬了一大口。哎呀,味道既硬还淡,跟伦教糕完全是两回事。当然了,伦教糕是米做的,这个是青稞面做的,哪能一样。太不适应了,又不得失礼吐出来,只好硬着头皮吞下。手上剩的那块,趁着主人不注意,悄悄揣进了羽绒服口袋里。他的偷摸举动全落在之之眼里,后者忍俊不禁。
允诺处理好糕点事宜,端起酥油茶。这回学精了,开始只吸了一小口,确认味道能接受,才放心大口大口地喝。他一边咂茶,一边细细观察室内布置和摆设。
这藏居外表粗粝,谁想竟有绚丽内饰:整整两墙壁的彩色点金壁画,以大红为主色调,从离地70公分一直画到天花,分大小不等的格子,每格画着不同的题材:老虎、牦牛、荷花、仙鹤、蟠桃、寿星公,都是代表吉祥如意的人和动植物,以多彩的条状花边间隔。
厨房是开放式的,灶在客厅右边的角落,女主人正在那煮着什么东西。厨房旁边的一面墙是展示壁柜,上面一层层地码放着青花瓷碗碟、搪瓷面盆、黄铜水壶等家庭物品。据说,这是用来展示主人家财富的,藏民家里多有这样的展架。
允诺跟房东大哥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起来。大哥告诉他,这屋子里的壁画全是达瓦画的。达瓦也给别家和寺院画,画一格可得250块钱哩。从他的语气听出,他颇以儿子为傲。
允诺盘算着,这回来访就是为了答谢房东对之之的照顾,看看有什么可以做的。正如他预料的,这一家经济状况并不太好。可是给钱的话,恐怕会贬损了他们的情义。既然这男孩会画画,那就好办了。他妈妈是书画经纪人,除了代理爷爷的作品,平日里还会栽培些新人,一来为艺术界献些微力,二来也当攒着潜力股。如果这孩子确有资禀,不妨向妈妈推荐。
他打定主意,便想跟之之私下商量这事。正好之之也说带他到她房间。他俩便从一条陡斜的木梯上去天台。她就住在天台一间小屋里。这屋子显然本不是为住人而建,墙面保持着原始状态,没有作过任何修饰处理,直直露出泥砖原来的土黄色以及上面的沙粒。靠墙两张轿凳架起几块木板就算是床了。屋角放了一张有虫眼没漆水的小桌,胡乱堆着水杯杂志之类的。床脚高高垒着一摞书,靠在几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旁边。以前她带去北京的背包也在里头,带子崩脱过,又缝回去了,针脚密密扎扎。
这地方唯一可看的是窗外。现时看得见外面有朗朗星月和巍巍雪山。到了白天,那浩浩蓝天和茵茵草木大概就会映入房里了。这窗格子可成一幅有生命的风景画,能因时间、季节、天气而变。
正看时,那个藏族小姑娘上来了,倚在门边。允诺招她过来,从包里摸出颗巧克力给她。小姑娘用不太流畅的汉语说:“谢谢。你从哪来?”
“北京。”允诺说。
“北京有大雪山吗?”
“没有。”
“有蓝海子吗?”
“没有。”
“有牦牛和马吗?”
“没有。”
小姑娘一脸不可思议。思考片刻后,她作出总结性评论:“北京……不好。”然后蹦扎扎地下楼去了。
“小姑娘真有意思。”允诺把房门掩上,回头在床上坐下。那不大可靠的床“吱吱呀呀”响起来。
之之一屁股坐到他怀里,两臂吊在他脖子上问:“哥哥包里怎么会有好吃的?”
“我常备着糖果,方便跟小孩子交流。”
“我也要吃。”。
允诺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一条巧克力,剥开,放在自己嘴里噙着递给她。她张中咬下一半。断处一颗榛子仁恰好掉落到她两腿交接的地方。他低下脑袋,用嘴巴叼起果仁,顺势“卜”声在那最敏感的位置亲了一下。她害起羞来,跳到地上,却被他按到床上。
她挣扎着起来说:“这里环境不好,我们到招待所吧。”
“等不及了,我今晚要在这睡。”
“随你了。我下去拿个枕头给你。”
她去了五分多钟还没上来,允诺有些不耐烦,胡乱翻地上的书。她还看了不少书,有《尼采传》、《悲惨世界》、《诗经》、《大学》、《三国演义》、《星云禅语》。咦,最底下这个是什么?是个素描本。她还有这等情趣?他抽出来看。
本子不是她的,里面的素描也不是她画的,因她是画中的模特儿。一丝不挂!他并不保守,大学时读的建筑系有开绘画课,课上也画过裸体女模特。可他画过的女模特摆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姿势,绝不会象她在画里那样,无论躺着,坐着,还是站着,都暴露着身体上那些从前只有他见得着的地方。
“米勒!”他脑子里闪过一位美国画家的名字。对的,画风跟米勒的有些相像。粗粝而不加修饰的线条,精准地描刻出她种种神态。起初几幅是悲伤、是痛苦、是绝望,渐到后面是妩媚、是挑逗、是情满意足。从画面所署日期推断,这正是记录着她出走北京之后的情绪变化。
要画出人的情绪并不容易,其中一张尤其出色。她半眯的眼睛里似有一层雾,好象在看着对面的人,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她这神态,允诺见过不知多少次,通常出现在他俩亲热之后。
他脑子里出现了之之的另一个神情,在老李照片里,之之向那男孩释放的灿若莲花的笑容。
“哥哥……”
之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抱着一堆枕被站在他跟前,脸如土色。
“达瓦画的?”允诺说。
“是的。”她声音在颤。
“画得相当不错。我打算向妈妈推荐他。要是他想走艺术道路,有妈妈帮助应该会容易些。”允诺相当平静。
“你……为什么帮他?”她拿不准他的真实意思。
“因为他把我老婆照顾得太——好了,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他说时,脸上冷得就是放个冰淇淋在上面都化不掉。
之之已感事态不妙,却还愚蠢地想证实一下。
“你现在就睡吗。”她问。
“不了,我还是回招待所吧。不打扰你们了。”他说完,就打开门往外走。
这时之之做了一件很让允诺吃惊的事。她扑通一声跪下来,抱住他的大腿说:“哥哥,不是说好一起回家吗?”
如果她在这个时候使出眼泪这道杀手锏,允诺说不定会心软,可是她没有流一滴泪。她从前可是很会用眼泪来动摇他的。于是他认定她是假心假意的。
“算罢了。”他说着,把腿抽出来,走出门外。
在天台上劈面撞上那个天才画手达瓦。两人对视数秒,眼珠子都喷出火来,似乎非要在对方身上烧出个窟窿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