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小型的无人照片自动冲洗机在本县的银行和杂货店附近的停车场出现了。我记得每一处的地点，还在我的笔记本里面画了一张粗糙的地图，标记了交通线路，特别是那些离阿米什人的农场较近的。目的是为了防止被我认识的任何人看见。而这并不是那么容易，因为阿米什人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现。在30号大街的凯马特零售店外面有一个拴马柱，谁会和他的一家从旁边的红龙虾餐厅走出来？贝勒主教。我记得当时我试图躲在停车场的一辆巨大的凯迪拉克轿车后面，但是艾玛看见了我，并向我跑过来，挥舞着手。
“生日快乐，伊莱。”
我在车尾厢后面站着。
“你好，艾玛。”
她四下环顾，看见了我的马和马车，然后直起了头，意识到我是自己驾车去的商业中心。当时我才十一岁。距我能单独驾驶马车还有一年：“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指向凯马特零售店：“我想去看看新款的钓鱼线轴。”
艾玛眯起眼睛，她的父亲呼唤着她。
“我们也要去买东西，跟我们一起吧。”
“好的。”我说，看见了更多的阿米什马车停在了拴马桩处。我们并没有生活在保留地，但是如果那样的话对我来说就容易多了--如果我们两个世界有更多的物理界限，而不仅仅是由我们的习俗和信仰所画出的线。
我想把胶卷洗出来，可时机似乎总是不对。在第二次我起床的时候就生病了，扁桃体发炎，还是链球菌性喉炎的前兆。第三次，我卧室的地板因为罕见的十月炎热天气而发胀了，我不能把地板撬开拿出相机。第四次尝试也失败了，因为艾玛和母亲给了我一个惊喜，两条为我十二岁生日专门缝制的有口袋的裤子。一条是冬天穿的羊毛裤，一条是棉质的。我没来得及区别哪条是哪条就穿了那条羊毛裤。我好想快点穿上这条裤子。这份礼物让我受宠若惊，我还骑着滑板车到勒罗伊的理发店里去秀给他看。那是在九月炎热的一天，就在劳动节的周末之后，并且公路也仅此一次地免费为游客开放。然而，顶着炎热，我用了差不多一小时才到理发店。阿米什人不穿短裤，也不会穿会热的裤子，那条羊毛裤差不多要把我熔化了。在敲理发店的门时，我看起来一定像是发了高烧。勒罗伊正在为顾客理发，他放下剪刀，跑过来见我。“发生什么了？”他问，感到慌张。自从露丝安妮因为糖尿病瞎了之后，勒罗伊似乎意志紧张不安，像是随时准备扑灭一场大火。但是我并没有发生什么。这是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感觉事情正在好转。
“现在没有人能看见它们了。”我露齿而笑。
“看见什么？”
我低下头，看着我的裤袋：“我的手啊。”
勒罗伊挠了挠脖子。
“我猜着解决了一切。”他说。
“就一段时间吧。”我说，并感到安心，还想到了父亲的拍卖。
“你确定那些口袋足够大吗？”
“是的，”我说，“直到我再长大都行。”
他注视着我，露出了微笑，然后把门关上，对着我低声说：“那么我猜你也能把相机藏在里面，是不这样？”
我惊恐地看着勒罗伊。我之前希望他也会跟我一样为这份礼物而高兴，但很明显勒罗伊没有看到庆祝我能藏东西的理由。我不记得是如何匆匆跑回家的，只觉得心里感到忧伤。这全怪勒罗伊。尽管他知道我拿了相机，但是我从来没有告诉他我用相机做了什么，这也让我比以前更急切地想要摆脱掉它。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去勒罗伊的理发店找他了，也不会把母亲烤的长面包给他和露丝安妮，尽管她不能像以前那样烘焙了。甚至是他偶尔独自来我们家吃晚饭，我也会找借口去伊萨克叔叔家吃。最终，他不再来拜访我们了。尽管我想念有他的陪伴，还有他讲的笑话，我也不能冒险暴露自己。勒罗伊看起来好像总是知道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关于我的事情，这让我感到害怕，因为我确信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最让我记忆犹新的一次是我十三岁生日那天，我想把照片洗出来，结果还是搞砸了。在通常情况下，我都是步行去学校，但是那天我父亲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坐马车去，因为他正好要去我叔叔家的马具店，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还在那儿打过工，给马鞍上润滑油。那里的人很爱谈天，我知道父亲也会在那儿待上比计划更长的时间，这也给了我时间让我能够把相机拿到隔壁的礼品店去把胶卷洗出来。这是个完美的机会。我把相机藏在我的午餐盒里，但就在我们离开农场的时候，警察叫父亲把车靠边。不是因为警官想要逮捕我们；而是因为他看见我们橘黄色三角反光镜从我们的马车后面掉下来了。
当这位警官把头伸进马车的时候，吓坏了我和马，他认出了我的父亲。似乎每个人都因为拍卖或者那次意外而认识我们。从他与父亲的交谈中，我认为他是通过这两件事情知道我们的。
“我很惊讶你们连这个都会掉。”
父亲接过塑料反光镜并点点头，透过缠结的银色胡须勉强露出微笑。
“谢谢你，”他低声说，“我们下次一定会把它钉得更牢。”
“你要确保没有下次，约德先生，人们才需要你。”这位警官直直地看着我说，“也不想失去他。那里面装的什么？伊莱？”
我咽了口唾沫，马也发出嘶鸣。我抓紧了小巧的红白色圆顶冷藏盒的把手，我们通常把这种盒子当作午餐盒，我祈祷着他不会问我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或者问我介不介意分享。我还没有准备把我姐姐们的灵魂交给一位穿制服的人。德克？威廉斯可能会更有勇气，但十三岁的我有的只是更多的感觉。
“无比派。”我说，并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当午餐？”
“今天是伊莱的生日。”我父亲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急躁，因被耽搁而感到恼火，不是因为马具店会很忙或者我上学会迟到，而是因为所有经过我们的车辆都慢下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他们沿着马路慢慢前进，向马车中窥视。当有路人拿着相机从车窗里伸出手臂时，父亲就开始用拇指和食指把胡须拧成结。如果我父亲知道我的午餐盒里放的是什么，那么他可能会把胡须扯掉。
警官吸了口空气，就好像他的鼻子自己就能够探测到我的午餐盒里是什么。“自制的？”
“几乎一直都是。”父亲说，我能从他说话的声音中听出他的不快。
“我爱吃无比派。”警察边说边拍手，然后把手插进裤袋拿出一个有些破的黑色皮夹。
“我能从你那儿买一个吗？”
“买一个？”
“或者两个。我正打算去给咖啡时间买点吃的呢。”
我把目光移到父亲身上，他刚停止拧他的胡须。然而他的手指还是贴着胡须。他显得跟我一样震惊，并且他的眼神好像在说，难道他没有看见这里有一个拍卖台吗？
“它们不卖。”我一边说一边把把手抓得更紧，并裹住我手穿过的东西，“我母亲刚刚好做够我和学校的同学们吃的分量。”
父亲弯起了眉毛，他知道这是个谎言，我知道他想给我上一堂课并且不是在遥远的未来，而是就在马车这儿。
“你母亲总是会多做的，也给老师做了的。我想你应该给警官一个派才对，因为他照顾了我们的安全。”
我再次咽了口唾沫。我点点头，紧紧地坐在长凳上。
“我不想骗人，但是真的不够。”
“足够的，”父亲说，“足够了。”
警官微笑着抬起眼睛看看蓝色的天空，空气里有种新割干草的香甜味。在我们身后的远处，有一队马为我们的阿米什邻居拉着干草装载机，我咒骂自己没有接受他们的邀请加入他们的工作嬉戏中去。每当这个警官说话，他的话听起来就像是旋转着并发出嗡嗡声的链锯的锯片一样。
“你帮我节约了很多时间。”他说，“我希望这不会耽误你。”
“你保护我们不发生车祸。”父亲说，他的微笑在看着我时停止了，而是看起来阴沉又绝望，他什么也没做。
“伊莱？快啊。给他一块无比派。”
我在一生中还没有双手抖得那么厉害。我不把盒子从膝盖上敲下来就差点不能把双手从把手下取出来。我设法把它在膝盖上放好，并用拇指戳了一下盖子一边的白色小按钮，并用另一只手握着把手，把它滑向左边或者右边。在这种情况下，是左边，用一点盖顶来遮住里面的内容，挡住在外面徘徊的父亲和警官的眼睛。
“需要搭把手吗？”
“不。”我说，并设法自己打开了它。
“你确定里面有足够的无比派？”
我盯着父亲：“我想应该够的。”
我用左臂盖着盒子，并用右手抱着它下面，好像它是一条小狗。我假装在数无比派的数量，它们是用透明的塑料纸包裹着的，我实际上是在把它排起来遮住相机的任何部件。镜头穿过了中心，我的手臂划过中部，然后靠在了整个冷藏盒上，这时我伸出手递给警察两个小的无比派。
“拿去吧。”我说。
“生日快乐，伊莱。”他说，并给了我钱。
我点点头，挤出微笑，感觉到我的心脏在怦怦跳，没有意识到我的刘海都变平了，并粘在了我的前额上。我注视着他，看着他大摇大摆地回到自己的警车。他感到很开心，已经剥掉了塑料纸，用牙咬进了黑色的巧克力蛋糕和松软的奶油里。当他坐进车里并开走时，我才想起他的工作除了追逐超速的车辆之外，就是抓小偷。我十分不想再撞见他，我让父亲立刻送我去学校。再次尝试洗照片还要再等上三年。
艾萨克叔叔是一个身材苗条、牙齿缝隙较大且很爱唠叨的人，他以我们旁边三十英亩的小麦农场为生。他在我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早上为我准备了一个热气球，这个热气球是他的孩子们到达“徘徊期”的时候享有的特权。这是一份礼物，也是一份声明，即我的年龄已经到了能够在阿米什人社区获得更广阔的视野和人际交往的时候。听起来是最完美的礼物，对不对？
我母亲最小的弟弟说，没有什么比坐热气球来迎接这种仪式更好的方式了，它能提供一个观察我所爱及他也爱着的人们和土地一个新的视野，艾萨克叔叔主张用热气球，他认为那是一种“让人们离上帝更近，能够感觉更舒适”的方式。
但存在两个问题。第一，我害怕高处。在年少时我曾多次避免在马棚里从事饲养工作，因此人们也认为我是唯一一个自愿做洗盘子工作的阿米什男孩儿。在厨房里女人们会不可避免地让我使用双手，而在那里我也要承受那些关于我的谣言和闲聊。
我不喜欢高处，并不是因为我怕坠落，而是害怕离上帝太近，并且会感觉有一种力量迫使我承认我的秘密，并让我归还我姐姐们的灵魂。我还没有准备好，至少在那时还没有。当我拒绝这份礼物的时候，艾萨克叔叔看上去很伤心。
“伊莱，这可是人生中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只有我的儿子们和双胞胎曾经到达过那样的高度。”
我盯着他，双手叉在胸前站在他的畜棚里，生小牛时我曾在那儿帮过忙。小牛还跟我一起过生日。我拉出一块带着血污的破布，伊萨克叔叔还从它粉色的小鼻子里挑出一根干草。
“有什么问题吗？你不感到兴奋吗？”
“我知道一切。我感觉我已经到过那样的高度。”
艾拉和凯蒂是第一批坐上艾萨克叔叔热气球的女孩，那时她们十二岁，仅仅因为她们恳求艾萨克叔叔。艾萨克叔叔没有女儿，最后屈服于她们。艾拉和凯蒂为她们的胜利而炫耀了一个月，每天晚餐的时候，她们都会详细地向我们描述她们在热气球上看到的一切是多么渺小，还有当你向地上看时，有多少无关紧要的人在那儿。那时我只有四岁，但是她们的描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想象着外面一定有比我们农场更大的世界。但是艾萨克叔叔越是让我去见识外面的世界，我的好奇心就越小。我需要自己把问题想清楚，并且我不太喜欢艾萨克叔叔有时的行为，他时常表现得好像他是我的父亲。他是我的叔叔，我希望他能成为我的朋友，但我时不时会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很关心我所选择的生活方向，好像他能看到我要选择哪条路，甚至在我知道其存在之前。事故之后，他常常和我母亲坐在花园里，数小时地谈论关于我的事情。他代替了我父亲在拍卖之后变得嘶哑的声音，他和母亲除了食物什么都谈论。
“我更愿意待在地面上。”我说道。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伊莱，你去看了就会相信的。”
也许艾萨克叔叔是对的。阿米什人是禁止乘坐飞机的，所以热气球应该是最接近坐飞机的一次体验。我应该去看看，去相信它的非凡之处，去理解一种观点的价值，因为直到那天为止，我去过最高的地方就是邦克山--埋葬我姐姐们的地方。
“或许吧。”我说道。
“或许？它将改变你的人生。”
我什么也没说，帮着艾萨克清洗畜栏，里面有只小母牛，正躺着喘着气，看上去精疲力竭，一只沾着血的小牛犊倒在小推车上。它痛苦地呻吟着，我停止擦她的脖子。它的眼睛一动不动，脖子软弱无力地放在我大大的手上，它紧张的肌肉放松了。这是一次很艰难的分娩，并且它失血过多。我拍打着它的眼睛四周。
“它快要死了吗？”艾萨克问道。
我翻开它的眼皮，看着它那像深黑色池塘的眼珠，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不，”我说道，“今天不会。”
我跟着艾萨克走出畜棚，他将小推车上带有血迹的干草倾倒在施肥堆的最上面。我在水池边清洗我的双手。外面依然是黑夜，蟋蟀们在黎明前平静的空气里叫得很响，月牙还挂在天上。艾萨克带着期望的眼神转向我。
“伊莱，再好好想想。”
我点头，很想告诉他我已经想好了。我已经等了七年来完成我的计划，我不需要热气球来改变什么。
当我从艾萨克叔叔那儿回到家时，母亲把我叫到了晾衣绳旁。她看起来很兴奋，但不是因为她刚刚晾好了她的衣服。晾衣绳向下垂着，上面挂着湿湿的黑色的裤子和围裙，还有颜色从深到浅依次排列的衬衣和连衣裙。衣服上蒸发的水汽像是粉红色的云雾，当母亲一丝不苟地晾其他的衬衫时，明亮的晨光映出了她脸庞的轮廓。我的母亲对我们穿的衣服很挑剔，正如她对所晾的衣服在晾衣绳上看起来如何一样。这种现象在阿米什妇女当中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尽管大多数人不认为她们洗的衣服与骄傲有关，但对经过兰开斯特县的人们来说，他们所看到的晾衣绳上的衣服都显得很漂亮。自从那次事故之后，母亲遗弃了她的花园和缝纫，所以，母亲的晾衣绳可能是除了她的烹饪之外，剩下的唯一能使她的创造性表达的形式了。多年以来，我几乎都帮助母亲晾洗好的衣服，然而没有任何事情能诱使母亲放弃自己在洗衣服时所做的声明。
我们很好。
我们必须继续向前。
我们必须学会原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