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关于相机和亲吻的合谋在第二天就发生了冲突。8月14日，周六早晨。是夏季最热、阴霾最重的一天，空气很潮湿，是要下雨的前兆。炎热让我的母亲和姐姐们把她们的整个罐装操作搬到了厨房里，打开窗户和弹簧驱动的顶风扇。即便是这样，还是没有缓解炎热，她们又把东西都搬回了主房间里，那里空间更大，而令人惊讶的是在木门和纱门之间有一只破烂的粉红色缎织鞋。
“这是什么？”莎拉吃惊地问道，而我知道露丝知道，因为她咬着嘴唇，眼神四处扫描但就是不敢看母亲。
母亲的裙子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她把一板条箱的桃子放在地上，捡起了那只鞋，把它拿到从窗户中透过的楔形光线中。她用手指摩挲着鞋底的边缘，然后缠绕又解开围绕在她手腕处的粉红缎带。
一本《圣歌书》摊在厨房的桌面上，就像是读者由于太忙而没有看完一样。母亲走过去读着封页内的名牌上的字：汉娜。
莎拉僵住了，露丝则清了清嗓子。
“也许是她忘了。”露丝轻轻地说，虽然她指的更多的是那只鞋而不是那本赞美诗集。我们都认为双胞胎姐姐和汉娜都在主教家里，参加了一门课程，为洗礼做准备。
我母亲擦去了祈祷帽帽檐上的汗水。一缕黑头发卷曲在脸颊上，使她看起来沾满汗水且没有光泽，不是因为炎热的原因，而是因为她大女儿的异常行为。
“她已经忘了很多事情。就在上周她忘了给要洗的衣服加肥皂粉，还忘了给馅饼加糖。”莎拉咯咯笑着说，带着紧张和尴尬。
露丝给莎拉使眼色叫她别再说了，并把目光移到母亲整理的黑白色油毯上。她转过身看着我，“把它拿给你姐姐。”她说着把《圣歌书》拿给我。
“那个怎么办？”我指着那只鞋问道。
“那可不是为请求洗礼。”
但从露丝和莎拉脸上的微笑看来，我知道或许是的。我还知道在我母亲走出门去继续装罐时，我就可以把它滑到我的帽子下面。
我把滑板车停在主教家的前门廊处，走过和一群青少年坐在草地上的凯蒂和艾拉。她们喝着柠檬汁，诵读着《信仰》的第十七章，但在看见我时她们停了下来。
“伊莱？”
“汉娜把这个留在家里了。”
意识到还有其他的女孩儿，我把《圣歌书》丢在草坪上并把我的双手藏在背后，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双胞胎姐姐站起来，光着脚向我走来。
“谢谢你，伊莱。我们保证她会拿到书。”
我环顾四周。没有其他女孩儿说话。
“汉娜在哪儿？”我问。
“她正在来的路上。”艾拉说，凯蒂则用手蒙住了嘴。目光跳到其他女孩儿身上，她们的脸上显露出了判断。
“你现在可以回家了。”艾拉说。
“我想尿尿，”我说，“厕所在哪里？”
“他能带你去，对不对？”凯蒂边说边指着人群中的唯一一个男孩儿。
他起身走过来，并伸出了他的手，似乎很高兴见到我。
“你就是伊莱吧。”
我向退后了一步，他没有戴帽子，头发也剪得非常短，这让我觉得他看上去是“英国人”。他看起来像我们在30号公路上看到的广告牌上的男人一样，有着夸张的微笑和完美的牙齿，他的眼睛就像我们池塘的水一样发亮。他的手很大，是一双经常劳作的手，手臂上布满青筋。他的头发看起像油油的稻草，颈部还长着粉刺。他的肩膀很宽，胸部肌肉发达，而腰和臀部看起来却相对苗条。让我惊讶的是女孩儿们在他从旁边走过时变得很安静。那时我还不知道美丽会跟穴怪图一样让人感到放松。跟他相比，我们显得完全不同，这让我感到了威胁但也同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他的身体姿势也显得不像是阿米什人。我们不大摇大摆地走路，也不显得趾高气扬。至少我们认为不会这样。他穿着牛仔裤，裤兜里塞着棒球帽。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吊裤带，我会以为他是外来人。他还会说我们的方言。
“就在这儿。”他跟我说。
我们在主教家的畜棚后面撒尿，是在出故障的干草装载机和被推翻的独轮手推车之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撒尿处，而得知这个男孩告诉我的事情后就更奇怪了。
“他们是你的姐姐？”他问道，一边拉上拉链。
“那对双胞胎。”我说。一边好奇地看着他的拉链，还控制自己不要盯得太久，“但我是来找汉娜的。”
“盖比和丹尼尔家的汉娜？”
“不是。”我疑惑地说。我觉得拉链比扣子要更加方便，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在我的大摆裤两边缝上拉链。
“贝特鲁？贝蒂是我的姑妈。”
“贝特鲁？贝蒂跟我伊萨克叔叔一起工作。”我说，并且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扯这些宗谱游戏。这听起来很滑稽，因为阿米什人的姓大都一样，我们想出了其他的方法来识别我们自己，因为在每一天都可能有很多名叫汉娜？梅？约德或者伊莱？伊曼纽尔？约德又或者任何其他阿米什人名字组合的人。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表现得像已经认识我或者知道我的事情，他说：“你一定在找红甜菜鲁宾家的汉娜。”
“红甜菜鲁宾是我的父亲。”我说。尽管他从未准备要接受他的绰号，父亲在拍卖的时候喊得太久，把皮肤都晒红了。
“我的姐姐是马蹄铁汉娜。”
男孩儿伸出他的手，在看到我把手缩到背后时又收了回去。
“红甜菜鲁宾家的马蹄铁汉娜是你的姐姐？”
我点点头，觉得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不过是佯装而已。
“那么你就是马蹄铁汉娜家的伊莱咯？”他问。我再次点点头。“我知道一个关于马蹄铁汉娜的秘密，如果你答应我保守秘密，我就告诉你。”
他很高，在阳光下我不得不伸着脖子才能看清楚他的脸。他在说话之前发笑，这让我觉得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在他的声音中却带着愤怒，他放低声音，不让其他女孩儿听见。
“汉娜用她的脚在学习。”他说，接着沉默了一阵，好像他还不确定接下来要告诉我多少。然而，他提议带我去汉娜的“教室”，但有两个条件。首先，不要让她知道他做了这些；其次，永远不要告诉她我们见过面。
这似乎是一次简单的交易。我只要保守秘密就能换取他知道的秘密。我甚至连双胞胎姐妹也不能告诉。我偷偷穿过草坪，在她们回到主教家里时拿回了《圣歌书》。为了不让她们看见我，我在主教的车道尽头踏上滑板车说再见，那男孩儿让我们在那儿碰面。当他说他的名字是李维？埃希时，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你就是亲了我姐姐的那个人？”
“当时是想要亲她，”他说，他把手揣进牛仔裤的裤袋里，“汉娜不想和我一起。”
“是因为你看起来像‘英国人’。”
“你的姐姐比我更想成为‘英国人’。”
李维推推滑下鼻梁的太阳镜。在阿米什人开始戴太阳镜很久之前，他就戴上了这种金边的太阳镜。我不喜欢在镜片里看见我自己。
“汉娜不是‘英国人’。”我坚持说。
“目前还不是。”他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你会知道的。”
我让他骑我的滑板车。但在我们离开主教的农场后，就拐进了一条狭窄曲折的乡间小道，它通往一座破败的乳牛场，那里有少量的病恹恹的奶牛围着土地乱转。
“我以为我们要去汉娜的学校。”
“是啊，但是骑车过去太远了。”
这个男孩儿让我在谷仓外面等。他把滑板车靠边，走向谷仓门，他拉开了门，有一辆黑色的大卡车在里面。我感到自己的眼睛睁得老大，因为我觉得我看见的东西既漂亮又可怕，就好像我看见了一个在车轮上的怪兽。铬合金映着晨光，上了几层蜡的黑色油漆还闪闪发光，抛光擦亮的就像马鞍一样。当然我以前见过汽车，但是还从未看见过汽车停在谷仓里。
“哇哦。这是你的吗？”
“大部分是的。再跟你父亲工作几个月就会付清全款了。”
“你为我父亲工作？”
“现在还是学徒。”他说。
“我父亲知道你开汽车吗？”
李维笑了笑。
“这就是他雇我的原因。他需要到处转转。”
“哦。”我说，心里想为什么父亲不雇勒罗伊来载他去拍卖，“但是他已经有司机了啊。”
“谁？那个费舍尔？”
我摇摇头：“他还是一位理发师。”
“是的。不，我明白了。他像这样剪我的头发。”他一边说一边举着手在金色的木瓦架上挥舞，“我是他在集市上理发的最后一个人。”
“他走了？”我问，感到喉咙像堵住了一般。
“他拆掉了在集市上的理发摊，不过现在那里又一个新来的人在卖毛线衫，是一种腈纶做的产自台湾的衣服。”
我盯着他，我不知道台湾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不能想象集市上没有了勒罗伊。
“为什么？”我问。
“他的老婆生病了，他需要在家里照顾她。”
他把手伸进卡车里打开收音机，并把声音放得很大。他捡起兜帽里的菱形花格布，弯腰站在前保险杠前，用抹布在铬合金上来回擦拭，擦掉从自己的影子中映出的锈迹。
“她真是个美人，对不？”他一边说一边把收音机声音调得更大。
“什么？”我问，心里想为什么勒罗伊没有告诉我们露丝安妮的事。
“我说你见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汽车？”
我耸耸肩。我认为唯一漂亮的汽车就是勒罗伊的奥斯丁？希利。
“没有，”我大声说，“你能把声音关小点儿吗？”
他关小了，不过只持续了几秒。
“我不想让我母亲听见我在发动引擎。”
他再次调大了声音。电台的杂音很大，但我还是能分辨出声音。他跟着一起唱歌。“你能看见真实的我吗，牧师？你能看见吗？你能看见吗？你能看见真实的我吗？”
我怀疑他是不是想让主教贝勒看见真实的他。在洗礼课上不穿牛仔裤也不戴棒球帽。我想那个吻可能不是这个课程计划的一部分，并且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想加入阿米什。
“上车。”他说，而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保险杠上映出的自己。
“我不应该乘坐除了勒罗伊的车以外的其他车。”
“我打赌你从没坐过1969年的道奇汽车。上来吧，我会教你怎么开车。”
我抬头看着他，想要看透这黑色的镜片。
“我的脚够不着踏板。”
“当你长大一点，在你开始‘徘徊期’的时候就可以开车了。”
我注视着他，开始接受这个亲吻了我姐姐的高大的、淡黄色头发的男孩儿。
他打开乘客侧的车门。我把滑板车放在地上，拿着姐姐的《圣歌书》复印本走过去，但就在我爬上这个怪兽的时候，李维从我手中拿走了书并把它放在门外的干草捆上。
“不要为这个烦恼，汉娜不需要这个。”
“但她怎么知道要唱什么？”
李维把车钥匙塞进点火开关并从上面看着我：“谁说汉娜要唱歌了？”然后一脚踩下油门。引擎发出噼啪声，这让我想知道是否应该驾驶一个怪兽。
卡车上没有安全带。在转弯的时候我就在座位上滑来滑去，并且一路上转弯很多。我们开过深绿色的烟草田和玉米地，开过我们单室学校的房子，开过邦克山公墓，在那里卡车回火的时候，一群乌鸦遮盖了天空。
“那是什么？”
“排气管上有洞。”李维说。但我不相信他，因为当他知道我在昨天之前从未听说过他时，他把方向盘抓得更紧了。
“汉娜从没提到过我的名字？”
“只提过一次。”我澄清道。
李维笑了，但是声音里还是透露出了我在主教家里觉察到的同样的悲伤。那时我还不知道原因，因为我还不完全清楚他们之间的故事。但是在那个夏天李维找汉娜找错了地方，他的头脑中一直坚持认为她应该待在他所认为的地方。
李维是对的。汉娜不需要这本《圣歌书》，她需要的是留在我们家的那只鞋。和这本《圣歌书》相比，汉娜更需要的是我们在一座旧的磨坊的停车场处看到的祈祷帽，在那里女孩儿们穿着粉色和黑色的紧身连衣裤跳着经过窗户。磨坊旁的一座大的木头磨轮面向小溪，并越过了磨坊的石灰石墙，在夏天的雷鸣中，一架钢琴弹奏着莫扎特和伯拉罕的乐曲。我爬下汽车，穿过停车场捡起那顶掉落的祈祷帽，然后跟着李维走进了工作室。
我们跟着一群母亲们在黑暗的等候室里。我跟在李维的旁边，在一面单面镜后面，注视着光着脚站在工作室角落里的姐姐，她缠绕又解开从圆发髻滑落下来的一束头发。
当我看见她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生气，而不是惊叹。阿米什人不支持或者练习任何类型的演出。我们认为这是傲慢且徒劳的，跟高中或者任何超过八年级的正规教育一样。我们相信这会转移我们对上帝的注意力。看见她穿着如此暴露的粉红色的短袖紧身连衣裤让我不舒服。我想让她穿回自己的黑色连衣裙，把围裙紧紧地拴在腰上，并戴上祈祷帽。我伸出手并把它们放在窗户上，想要挡住她，不让屋里的人们看见她。姐姐的姿势中透出高傲，为自己的舞蹈而自豪，并跟“英国人”一样喧闹着要求别人注意，这让我感到震惊。
汉娜欺骗了我们所有人。我们以为每周六她都在背诵《信仰》的第十七章，但是她却是在记忆着芭蕾舞的经典姿势，小踢腿、单腿蹲、擦地、小弹腿、全蹲、大跳。整个都是新的语言，整个都是新的生活。我曾以为这些词语是一些植物的名字，因为她在我们的花园里浇花的时候嘴里喃喃地说着，伸展她的手臂，抬起腿，在花园水管的拱形下扭着她修长的身体，像雄鹿穿过石板一样大胆地跳跃着。我以为她喜欢花园，但她喜欢的却是练习舞蹈姿势的名字，而植物不会出卖她的秘密。
母亲们放下手中的杂志，抬头看着我微笑。
“她是你姐姐吗？她可真有天赋。”
我摇摇头，我不想与汉娜虚伪的骄傲产生联系。钢琴停下了，每个人都看着汉娜，等着她跳舞，但是她只是站在那儿盯着地面，看起来不知所措，这让我感到比生她的气更加糟糕。
我快速地把我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用拳头敲击窗户。李维把我的手拉开：“你在干什么？”
“她需要她的鞋。”我说。
等候室里变得安静了，母亲们把杂志放在膝盖上，并停止剪上面的食谱。我从她们之间挤过去，朝着门走去，然后打开它，走上舞池。在工作室的另一边是惊呆了的汉娜，她看着我向她走过去。当我离她足够近的时候，我用我们的方言对她低声说：“你没有告诉我你要离开。”
汉娜用手盖住了嘴巴。她的脖子和脸颊红得发亮。我取下帽子，把它翻过来，露出了芭蕾舞鞋。“你需要这个。”
汉娜伸出手拿了鞋，“我爱你。”她悄悄说。
我感到大家都在看着我们，包括她的老师。我转过身，朝着门走回去，但是汉娜用英语喊我，而所有人都能听懂咱们的话。
“你要留下来看我跳舞吗？”
我在舞池中间停下了，眼睛看着坐在地上的露出好奇表情的女孩儿们，她们盘着腿，背朝着镜子。
“这里？”我一边问一边指着脚下的地板。
“是的。就坐在那儿。行吗？”
汉娜抬起头看看老师，那是一位不比汉娜高出多少的年轻女人，有着一头黑色的头发，坐在钢琴边微笑着。
“祝演出成功。”她说。
汉娜笑了，断腿？说断腿怎么还会笑出来。汉娜最清楚这点，因为她曾看见过我四岁那年从胡桃树上跌下来过。我花了六周的时间来治疗。摔断的骨头可不像冰淇淋、小狗或者紫色的烟雾弹那样能让小孩儿开心。我看着汉娜并不顾一切地用我们的方言大喊，想要阻止她。
“你腿断了可不能跳舞！”
汉娜大笑起来。她蹲伏下来，用一条旧缎带把膝盖包起来：“意思是祝好运，伊莱。”
“断腿是好运？”
“意思是打破遗产。”她说，“打破传统。”
